茶館外,佛兒趴在窗口想張望里頭的光景,福隆安在她耳邊不知說了什么,公主赧然一笑在丈夫肩頭捶了兩拳,忽聽得遠處有馬蹄聲傳來,福隆安立時嚴肅起來,往那馬蹄聲的來處迎去。
然而來的,是在后方為皇帝打點的傅恒,福隆安放下警惕,上前為父親牽馬,說道:“阿瑪,令貴妃娘娘來了,正和皇上在茶館里說話!
傅恒面色一滯,幸是黑夜中望不真切,他翻身下馬朝前走了幾步,佛兒亦上前道:“阿瑪,您趕上來了?”
“是!备岛愫芸蜌,佛兒怕彼此尷尬,就站到了丈夫身邊,傅恒舉目望見茶館里的燈火,其他隨行之人都在外候著,熟悉的櫻桃和小靈子也在,還有他很早起就安插在宮里,忠于紅顏的兩個侍衛(wèi)首領。福隆安上前道,“阿瑪,是否要向皇上通報!
傅恒擺手:“不必了,你我在這里候命,只是……”他望見紅顏來時坐的馬車,道,“夜色寒涼,公主身體孱弱不宜久候在外,請移駕馬車上休息才是。”
佛兒知道公公大人十分謹慎,這點小事她不必固執(zhí),況且不知阿瑪額娘在里頭要說多久的話,便主動答應下,喊上櫻桃一起上馬車避寒,而茶館外已生起火堆,福隆安請父親到火堆前烤一烤。
但這么多人停在這里,早已驚動村里百姓,跟著傅恒而來的地方官被派去安撫百姓讓他們莫慌張,夜風一陣陣急,但屋子里的人卻仿佛毫無動靜。傅恒聽見福隆安在身邊說:“這下佛兒就不會擔心了,南下千里她憂心了一路,不知皇上和令貴妃娘娘,到底怎么了!
傅恒不言語,茶館里透出的光芒隱約晃動著,不知是風吹的,還是里頭的人影在晃動。
但紅顏被皇帝握著手,已坐下半天不言語,她不知自己在倔強和固執(zhí)什么,都追出來了,都做到這份上了,她還有什么說不出的?呻m是相顧無語,弘歷卻感覺到自己捉著紅顏的手,正被她也緊緊抓著,比起方才甩開自己,這會兒不僅不掙扎,也同樣不愿放開她。
“越坐越冷了,你冷不冷?”弘歷終于開口,單手解下自己的風衣為紅顏裹上,風衣帶著皇帝的體溫,帶著紅顏熟悉的氣息,還有一路風車的辛苦。
弘歷笑嘆:“你打算坐到天明,朕可吃不消。過了五十歲后,一日不如一日,從前能挑燈批一夜的折子,現在過了子時眼睛就花了,你真的要朕這樣陪你坐一夜?
紅顏垂首道:“那還要連夜趕路?”
弘歷笑:“若不是遇見你,朕歇一刻就要繼續(xù)走,子時前能到江寧,能到你身邊去!
紅顏望窗外夜色,看月亮所在的方向辨別此刻大概的時辰,輕聲道:“現在趕路,還來得及回城,皇上,我們先回去吧!
弘歷卻道:“有什么話若不在這里說清楚,回江寧還說得出口嗎,再之后回京的路上,還要帶著沒化開的心思,辜負大好春色?”
紅顏感覺到皇帝溫和的氣息,他似乎能猜出自己要說什么,既然能提前趕回江寧來看自己,必然是能包容一切,她尚不知昨日父女之間還有幾句爭執(zhí),她尚不知皇帝江山為重,可為了他盡快處理了手頭的事而趕回來,這些她都不知道,可二十幾年的相伴,她多少明白,現在她說什么,都不會錯。
“那天你就那么躺下去了,朕還有很多話對你說,可想你之前那么難受,實在不忍你辛苦!焙霘v主動說起離京出發(fā)的那一天,“朕若動氣,怎么還會在你身邊安眠一夜,而你也早早睡去,朕把你吵醒不成?倘若沒有那一夜的爭執(zhí),朕這一路對你的不關心,你必然會看成是默契,會和朕一起耐心等待歸程的逍遙溫存,可正因為有了那一夜,你我心里都覺得是在負氣,何止你不安,朕也常常擔心。”
兩人的手不知不覺,十指交纏在了一起,紅顏是舍不得放開的,不然她何必追出來,而弘歷這番話也說進她心里,若非有那一夜,一切都是事先說好的,可偏偏是她丟給皇帝一個背影,讓她整整不安了一路?稍傧胂耄实垡矊嵲诤菪,哪怕見一面說幾句讓她安心的話又如何,每每想到這些,紅顏就覺得委屈,就怎么也不愿跨出那一步。
“朕是皇帝啊,朕聽人詬病傅恒懼內,說他任何事都哄著如茵,哪怕是如茵做錯的事,也都是他的錯!被实鄄豢伤甲h地笑著,“不和女人計較,的確是大丈夫所為,可是朕這輩子,又有幾個人敢和朕計較?朕不可能像傅恒對待如茵那樣來對你,可是咱們互相都讓一步,不就齊全了?”
紅顏垂首道:“南下一路,皇上就絲毫不惦記臣妾?”
四目相對,彼此都在讀對方的心,原本是最有默契的人,可此刻紅顏卻不信任自己對皇帝內心的感應,若不然這一路的難過傷心,又算什么?
“朕每天被各地官員纏著,眼睛一睜開就是他們,夜里累得什么也不想倒下就睡!焙霘v道,“且不說別的事,這一路朕的身邊沒有你,可還有別人的位置?你知道他們花了多少心思為朕找樂子,船停在岸邊,年輕漂亮的女子就等在岸上隨時待命,可沒有一個人上得御舫來,不為別的,朕知道你就在身后,若讓你看見,你必然要傷心壞了!
紅顏問:“倘若臣妾不隨扈,臣妾看不見,皇上就要讓那些女子上船了,和從前一樣?”
弘歷笑而不語,目光曖昧色氣,眼瞧著紅顏臉色漲得通紅,笑道:“老夫老妻了,你還要這樣吃醋,倒是從前那會兒沒膽子吃醋,又乖巧有溫柔,聽話得叫人心疼!
一聲老夫老妻,讓紅顏心里突突直跳,她不敢再多提這個詞眼,也不敢多想,感覺到皇帝的手稍稍用了勁,聽他說道:“這一路,太后無數次派那個叫永兒的宮女來朕身邊,問候起居或是送東西,朕和她說過幾次話,算得上熟悉了!
紅顏抬起頭,看著皇帝,而弘歷氣定神閑地說:“朕告訴你她和安頤有幾分神似,以及太后可能的心思,你還沒把朕的話聽完,就那么激動了。一切都是太后的意思,與朕并無關系,朕對安頤的情意,早就停在她過世的那一年,一輩子不會被撼動也一輩子都不會消失,怎么可能為此移情在一個長得有幾分相似的人身上?皇后故世十幾年了,難道這十幾年里朕對你的情意,是假的?倘若將來真要對什么人動情,應該是因為像你吧!
“像臣妾也不行,像任何人都不行!奔t顏沖口而出,想到愉妃說她覺得永兒爽朗討喜的個性像她自己,此刻再聽皇帝這么說,心里便急了,“臣妾以為自己舍不得皇上,怕皇上再也不理會臣妾,是擔心自己的地位權勢,擔心孩子們的將來,可這一路夜夜不得安眠,才明白,如最初那樣,是情意二字。因為在乎這份情,才始終容不得其他人介入,管她是什么原因來的,都不行。和太后無關,和皇后還有那個宮女都無關,只是因為皇上而已!
“朕知道!焙霘v嘆,“可朕身邊有那么多女人,那個永兒也隨時可能留下,事實如此,朕無論如何也不能證明自己的心,能做的就是對你好,把一切的好都給你。這一路,我們沒能有默契,是朕讓你傷心,回京的路上,朕會好好彌補你!
皇帝哄人的本事,紅顏向來嘆服,哪幾句真哪幾句假,心里比誰都清楚,而今既是在荒郊野外,都急于見到彼此,不在此刻吐露心事,更待何時。她略猶豫后,問弘歷:“皇上方才言及那宮女,說到底,您還是要把永兒收在身邊嗎?”
“若太后真有此意,朕不打算拒絕。”弘歷回答得很干脆,可見心里早就想明白,但他繼續(xù)說,“官女子也好,答應常在也好,宮里有多少人一輩子沒和朕說過話,給她一個名分滿足太后的心愿,養(yǎng)在宮里就是了。有了一個忻嬪,朕對于太后安排的人也無法接受,你放心,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忻嬪!
“放心?”紅顏問。
皇帝笑了,嘆道:“你會放心嗎,是不是朕想得太簡單了?可是朕夾在你和太后之間,要怎么做才能兩處相安,紅顏,你能為朕退一步嗎?朕答應你,只是為了滿足太后而已,朕南下與她無數次相處,若有什么事,我們還會在這里說話嗎?”
皇帝說到這個份上了,他從前也是如此耐心地哄著富察皇后,對于放在心上的女人,他無論何時都有耐心,紅顏知道這一點弘歷從沒變過。自己沒有取代富察皇后,但與她幾乎是相同的存在。
“朕還想多做二三十年的皇帝,現在起不保養(yǎng)身體可不行,哪里還有風花雪月的心思!焙霘v笑道,“在你身邊,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