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升遞來的消息,朱允熥還真有點好奇了。
他這個二舅舅,以出身和以往的人情關(guān)系論,自然是鐵打的淮西勛貴集團(tuán),可又因為與他之間的關(guān)系,會被格外地提防,輕易是不和他聯(lián)絡(luò)的。
朱允熥話音剛落。
趙峰面上便露出敬佩之意,垂首抱拳道:“回陛下的話,是先前提起過的那兩名商人之事!”
“兩名商人……”前面還聊起過,朱允熥自然有印象,略沉吟了片刻后立刻了然,道:“這次淮西勛貴格外的謹(jǐn)慎,果然是因為這兩個人的原因?”
趙峰應(yīng)聲道:“回陛下,正是!”
“開國公帶話說,原本他依照陛下之計,先發(fā)制人在淮西勛貴之間掀起懷疑與動蕩,引得那些公侯們?nèi)呵榧^,穎國公又出乎意料地加了把火,陛下圣旨一到,聚集于涼國公府的公侯們當(dāng)下便展顏釋懷!
“卻在彼時,鶴慶候站出來引導(dǎo)眾人,說圣旨也不定為真,或許是障眼法!
趙峰說到這里,朱允熥不屑一笑:“第一個當(dāng)出頭鳥的人,連朕那位舅姥爺都比他更有耐心些,能有多少心眼子?他能費腦子想那么多?”
趙峰點頭:“待他們探查到的消息表明,無論是陛下、穎國公、還是應(yīng)天府內(nèi)外兵馬都沒有任何動靜之際,開國公更親眼看到那兩個商人給鶴慶候說了些什么,鶴慶候回頭便讓涼國公府的公侯們不可掉以輕心!
“那就是了,這兩個人身上果然有文章!敝煸薀滓贿呍频L(fēng)輕地應(yīng)著,面上淡淡的笑意不知何時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若有似無的銳利與寒意。
趙峰背后頓時一涼,。
肅然低著頭贊道:“果然還是陛下心細(xì)如發(fā)、料事如神!”
在此之前他也調(diào)查過,這兩個商人的身份來歷、出身、經(jīng)歷都天衣無縫,以他的想法是,可以不必太過關(guān)注了。
而自己眼前的陛下。
僅僅只因為覺得淮西公侯們「不該那么謹(jǐn)慎」,便猜到其中有貓膩,更是下令要盯得更緊一些……
「想來,即便沒有開國公這一手細(xì)節(jié)情報,這兩個人也遲早是要露餡的。」
「陛下當(dāng)真比錦衣衛(wèi)還要敏銳!」
趙峰心中暗暗嘆道。
同時也暗自提醒自己:「這世上便沒有什么事兒是能輕易糊弄得過陛下的眼的,日后替陛下做事……也當(dāng)再謹(jǐn)慎、再細(xì)心些,否則我在陛下那邊,當(dāng)真就沒用處了!」
想到這里,趙峰心中不由惶恐,當(dāng)即垂首請罪道:“是微臣失職、失察了!微臣有罪!”
好在,面前的陛下神色冰冷,似是在琢磨著什么,有些出神的樣子,并沒有理會他,而是自顧自地沉默著。
趙峰不敢打擾。
也就這么抱拳躬身地站著,等著朱允熥發(fā)話。
朱允熥這邊,則已經(jīng)在腦子里暗暗推敲起來:
「攛掇……慫恿淮西勛貴和我對著干,顯然是不希望朕順勢解決了這個大麻煩,不希望朕自此徹底掌權(quán)……」
「單純的兩個商人而已,必定不會有這樣的心思!
「希望應(yīng)天府亂起來、乃至整個大明皇朝都亂起來,對誰最有利?誰最希望看到這樣的局勢?」
朱允熥沉吟著默默理了理其中的動機(jī)和脈絡(luò)。
腦海里立刻就出現(xiàn)了一張張不那么熟悉的面孔——燕王朱棣、楚王朱楨、齊王朱榑……
說起來。
朱允熥對這些王叔們的印象都不太深刻。
畢竟他們都是常年待在自己的封地上,即便偶然回京,茍在東宮的朱允熥也不和他們見面,甚至這些叔叔們的面孔在朱允熥的腦海里,都只有一個大致的輪廓,并不清晰。
淮西勛貴肯定是希望能和他和平相處,和平地吃到他之前畫出來的大餅。
一旦亂了,最大受益者一定是那些藩王。
至于到底是這其中的誰……
縱然朱允熥也不能排除其他人的可能性,可知道原本歷史發(fā)展脈絡(luò)的朱允熥首先就會戴著有色眼鏡。
「九成是朕的四叔-永樂大帝!
「一成的可能是朕其他的王叔。」
朱允熥會這么想,是因為歷史上,朱棣造反成功登基之后,寧王朱權(quán)、谷王朱橞、齊王朱榑、代王朱桂、岷王朱楩……都曾有過效法朱棣、或是實際圖謀準(zhǔn)備、或是表露出暗搓搓的心思想要搞點什么。
所以朱允熥給朱棣保留了一成余地。
頓了頓,他又否定了自己這個想法。
「不對,這兩個商人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張翼、慫恿張翼,讓淮西勛貴保持警惕……必然是極其自信地認(rèn)定了,朕一定不會容淮西勛貴,也是因此,篤定朕絕對不會放棄傅友德這張最大的牌!
「朕的確不可能渾渾噩噩地和淮西勛貴分天下!」
「可是能對朕這份心思如此篤定……這兩個商人背后的始作俑者……目光銳利、洞察形勢、洞察人心、對自己的能力和判斷有百分之百的自信!」
「呵!姚廣孝這個死禿驢!」
朱允熥又細(xì)細(xì)想了想,直接在心里暗暗罵了一句,把這最后一成的可能性分給了道衍和尚。
他在許多事情上對外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一向模棱兩可,不僅淮西勛貴會覺得他曖昧,天下其他人、乃至各地藩王都會覺得他曖昧、拿不準(zhǔn)他的心思。
能透過自己放出去的重重迷霧和障礙。
做出最正確判斷的人——只有這個妖僧——他有能力也自信于自己的能力和智慧,所以才會格外決斷!
「也就是因為眼界上的局限性,導(dǎo)致他想不到朕手里還有火器這一手足以掀桌的底牌!
「撇開這一手底牌,他的判斷的確是絕對正確的」
「不愧是早十年就開始慫恿Judy造反奪位的狠人!
朱允熥在心里暗暗吐槽道。
同時也搖頭一笑,心里覺得這事兒還挺有趣兒。
倆臥底原本藏得好。
好到能躲過錦衣衛(wèi)的細(xì)查。
就連朱允熥自己都沒想到,自己算計來算計去的,結(jié)果啥都沒干,也就臨時起意順手布了個局,倆臥底就自己給自己干翻車了……
想到這里,朱允熥臉上露出淡淡笑意,看起來甚至還帶著些許幸災(zāi)樂禍:“道衍那個死禿驢,是成也他的自信和決斷,卻也敗于他的自信決斷。”
歷史上朱棣能成。
絕對少不了他這份近乎自負(fù)的自信和決斷力。
如今安排得天衣無縫的兩個臥底自己跳出來,也同樣源于此,不過這次卻是給朱允熥送把柄和說法來的。
一直恭恭敬敬候在一旁的趙峰,聽到朱允熥莫名其妙地說什么「死禿驢」、「成也敗也」的……
腦袋里頓時一頭霧水。
「不是在說那兩個居心叵測的商人么?」
「陛下怎么突然扯到什么“道衍”、“禿驢”上去了?」趙峰在心里嘀咕道。
不過心里卻暗暗記住了「道衍」這個名字。
雖然她不明所以。
但以趙峰的經(jīng)驗,這其中肯定存在什么關(guān)聯(lián)——陛下從來不做無謂之事,不說無謂之言。
至于面上,他見朱允熥心里似乎已經(jīng)有了主意,當(dāng)即開口,試探著問道:“微臣請陛下的意思,這兩個商人是要先放著,還是如何處置一番?”
他雖然不知道自家主子在全盤局面上到底在打怎樣的主意和謀算,卻也知道朱允熥對淮西勛貴一貫的政策都是「不打草驚蛇」,可這一次又涉及到了居心叵測的第三方勢力,此刻自然拿不準(zhǔn)主意。
原以為
朱允熥漫不經(jīng)心地擺了擺手。
“抓了,全須全尾兒的!”
“該怎么審問怎么審問,只一條,不能讓他們死了。”
“要是讓他們倆咽了氣,連著你失察之罪一并治!
朱允熥目光有些發(fā)冷地道。
趙峰則是心中一凜,立刻應(yīng)聲道:“微臣領(lǐng)命!錦衣衛(wèi)手里,沒有吐不出來的東西,也從來不是想死就能死的地界兒!陛下放心便是!
話音落下,他雙眼微瞇,眼中殺機(jī)畢現(xiàn)。
卻在這時,他又聽到自家主子格外問了一句:“審問犯人,讓人活不能活死不能死的,是你們錦衣衛(wèi)的看家本領(lǐng),不過……抓人也有抓人的講究,你心里可有數(shù)?”
這一下卻又把趙峰給問住了,緊蹙起眉頭,撓了撓頭道:“抓人的講究?”
抓人有什么講究?
不就是直接給人逮來一套套招呼上去么?
朱允熥搖頭輕嗤一笑:“就知道你們錦衣衛(wèi)橫來橫去慣了,現(xiàn)在朕要你……既抓人,又不打草驚蛇。”
這話自然讓趙峰一臉為難了起來,就算悄悄地抓,那么大個活人不見了,怎么可能不打草驚蛇?
蹙眉糾結(jié)了片刻。
趙峰也不掩飾什么,直接朝朱允熥抱拳問道:“這……微臣愚鈍,請陛下指點。”
他知道,以自家主子的性子,沒那么機(jī)靈,可以,畢竟這天底下比陛下腦筋還要活絡(luò)的人,那是不存在的,但一知半解亂辦事,卻是萬萬不行。
朱允熥留趙峰在身邊伺候也是因著他這點好,知道對自己不能耍一點心眼子,機(jī)靈勁有,踏實聽話也有。
所以朱允熥也的確沒生氣。
而是一臉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提點道:“現(xiàn)在,這兩個暗樁認(rèn)為朕和傅友德一定憋了個大的,也引導(dǎo)著淮西勛貴這么想,可結(jié)果很快會告訴他們,他們錯了!
“對于一直對他們言聽計從的張翼那邊,即便他們意識不到這兩個人在故意攛掇著他們,也會覺得他們之前說的全都是胡說八道,出的主意沒一個準(zhǔn)的,兩個沒用的人,又見了聽了這么多不該見、不該聽的事兒……”
說到這里,朱允熥冷冷一笑。
趙峰則順著朱允熥的思路,道:“鶴慶候他們不是什么善茬,兩條人命,比吃飯喝水還簡單!
說完這話。
趙峰頓時后知后覺地面露恍然之色,深吸一口氣,神情之中帶著贊嘆之意:“待事情落定后,鶴慶候、懷遠(yuǎn)侯、舳艫候三人對這兩個商人動殺機(jī)之前抓人,三位侯爺會以為這兩個商人見事情不成逃命去了!”
說罷,趙峰又想了想,目光一亮道:“除此之外,抓他們的時候做些手腳,這兩個商人背后之人則會認(rèn)為,是他手底下的兩個暗樁行事不利,被三位侯爺給處理掉了!”
“此乃兩不相擾的方法!”
“陛下智絕!微臣實在及不上陛下之萬一!好在有陛下籌謀解惑,微臣心里便有數(shù)了!
趙峰本來就是機(jī)靈人,朱允熥稍稍一點,他便立刻明白過來朱允熥的意思。
對于這個差該怎么辦。
心里也有了規(guī)規(guī)矩矩的數(shù)目。
面上驚嘆的同時,心里也是實打?qū)嵉夭蛔“祰@:「隨便一點點蛛絲馬跡的事兒……陛下便立刻能想出滴水不漏的法子做文章……這份心計,呵!管你是什么人,尿都能給你玩出來,還臥底呢!咱陛下隨手布了一個局就完犢子了,拿啥跟咱陛下斗!」
雖然他對于臥底是誰心里還沒有打定下來的主意。
卻是一下子覺得……攤上自家主子這么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可憐可憐,真是可憐~
見趙峰立刻意會了自己心中所想,朱允熥也樂得不再多費口舌,神色淡淡地點了點頭,道:“事兒,就這么下去辦吧!
趙峰立刻干勁滿滿地朗聲應(yīng)道:“微臣遵命,剩下的力氣活兒,陛下便放心交給微臣吧!至于這兩個大逆不道的貨色,該給他們些好滋味兒嘗嘗!嘿嘿!”
“微臣定盡快讓他們吐出背后指使之人!”
說話之時,趙峰眼里露出殘忍之色,好似戴了半張閻羅面具一般,在朱允熥面前他自是鞍前馬后和顏悅色的,可除此之外,錦衣衛(wèi)大爺還是錦衣衛(wèi)大爺。
不過令趙峰有些意外的是。
自己面前的陛下對于所謂的「背后指使之人」,似乎沒有絲毫興趣,面上神色只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淡漠地吐出了三個字:“回宮吧!
趙峰稍稍愕然了一下:「下此等縝密功夫想要掀起亂子的人……陛下都不關(guān)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