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的梆子聲驚破紫禁城的死寂,御書房內(nèi)燭火明明滅滅。朱見深揉著眉心,目光掃過案頭余俊呈遞的奏章。密密麻麻的名單上,萬安、梁芳、尚銘等名字旁皆批注著觸目驚心的罪行,墨跡未干的朱砂紅仿佛凝成了血痂。
“亂臣賊子......”皇帝的聲音沙啞如破鑼,指節(jié)叩在奏章上發(fā)出空洞回響,“萬安滿門抄斬,梁芳凌遲三日......尚銘抄沒家產(chǎn),即刻貶去鳳陽守陵!”他頓了頓,案頭銅鶴香薰飄起的青煙裹著嘆息,“萬通雖為外戚,亦不可輕饒,抄家后發(fā)配嶺南瘴癘之地......”
話音未落,紫檀木門“吱呀”被撞開,掌事太監(jiān)跌跌撞撞撲進殿內(nèi),蟒紋衣袍沾滿露水:“陛下!安喜宮......安喜宮傳來噩耗!萬娘娘她......”
朱見深握著朱砂筆的手猛然顫抖,暗紅墨汁在奏章上暈開猙獰的花。他霍然起身,龍袍掃落堆積如山的文書,雙目猩紅如困獸:“他們…竟敢…”喉間腥甜翻涌,尚未說完的話化作一口鮮血噴濺在明黃色龍紋屏風上,艷紅血跡順著金龍的鱗甲蜿蜒而下,仿佛將圖騰染成了泣血的模樣。
“陛下!”殿內(nèi)眾人驚呼著撲上前。朱見深眼前天旋地轉(zhuǎn),恍惚間又看見初遇萬貞兒時,她跪在青石板上為他擋雨的模樣。冰涼的指尖觸到她鬢角的霜雪,可此刻那溫度卻如流沙般從指縫間消逝......
與此同時,遼東鎮(zhèn)帥帳內(nèi)燭火搖曳。汪直斜倚在虎皮交椅上,蒼白如玉的面容映著跳動的燭火,更添幾分冷冽。他修長的手指轉(zhuǎn)動著玄天珠,瑤族圣物在他掌心流轉(zhuǎn)出幽藍銀光,隱隱帶著遠古咒文的紋路。
忽有一陣朔風卷著雪粒撞開帳簾,玄天珠突然劇烈震顫,“叮當”墜地。汪直瞳孔驟縮。
“大人?”親衛(wèi)聞聲探頭。汪直卻恍若未聞,先天巔峰的氣息驟然迸發(fā),玄天功運轉(zhuǎn)間帳內(nèi)積雪瞬間凝結(jié)成冰。他彎腰拾起玄天珠,瞥見案幾角落泛黃的信箋,落款“貞兒”二字仿佛扭曲變形。他忽覺心口如被玄天珠盾重擊,踉蹌扶住桌案,指尖掐進檀木桌面留下五道深痕。
帳外傳來軍夫梆子聲,汪直喉間溢出壓抑的低吼。玄天珠在他掌心轟然炸裂,碎片化作無數(shù)銀蝶,每一片都映出萬貞兒的笑靨。他猛然噴出一口鮮血,血霧中浮現(xiàn)出兩人初見時的場景:那年他被押解入宮,滿身傷痕的少年在掖庭遇見鳳冠霞帔的萬貞兒,她摘下鳳釵為他挑開枷鎖,說“以后你便是我的影子”......
凜冽寒風如泣如訴,卷著細雪掠過紫禁城的琉璃瓦,將整個京城籠罩在一片壓抑的氛圍之中。
七日后,寒風裹著霜雪掠過京城街巷,皇帝病危的消息如野火般蔓延。茶樓酒肆里,小販壓低嗓音議論:“萬娘娘歿了,陛下竟輟朝七日!”“可不是,昨兒太醫(yī)院的人進去三撥,瞧著都慌慌張張的......”話音未落,街邊賣糖人的老漢突然壓低扁擔,“噤聲!錦衣衛(wèi)巡街來了!”
乾清宮內(nèi),燭火在素白的紗帳后明明滅滅,搖曳不定,似是隨時都會熄滅?諝庵袕浡鴿庵氐乃幭,苦澀刺鼻,混著沉水香的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
朱見深龐大的身軀陷在龍榻之上,曾經(jīng)圓滾如球的身形如今浮腫得不成樣子,層層疊疊的贅肉松弛地垂在蒼白的皮膚上,昔日威嚴的面容如今布滿病態(tài)的青灰。金絲繡著十二章紋的錦被堪堪蓋住他起伏微弱的胸膛,繡線在肥胖的軀體上繃得緊緊的,仿佛隨時都會掙裂。
滿殿重臣皆跪伏在地,殿內(nèi)一片寂靜,唯有此起彼伏的啜泣聲。
“保重龍體啊陛下!”“請陛下寬心養(yǎng)。 币宦暵曪柡瑧n慮的呼喊在殿內(nèi)回蕩,卻顯得那么無力。
朱見深喘著粗氣,渾濁的雙眼艱難地睜開,層層堆疊的眼瞼下,目光在眾人身上一一掃過,最終落在太子朱佑樘身上。他顫巍巍地伸出如蒲扇般肥大卻虛軟的手,抓住兒子的手腕,贅肉隨著動作晃出沉重的弧度:“皇兒……”粗重的喘息聲中,沙啞的聲音如同破舊的風箱,每說一個字都要停頓許久,“江山社稷,皆系于你一身……一定要敬天法祖,勤于政務(wù)……”說著說著,淚水從他眼角的褶皺中滲出,順著肥胖的臉頰滾落,在錦被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朱佑樘早已淚流滿面,豆大的淚珠砸在父親臃腫的手背上,他用力點頭,聲音哽咽:“兒臣謹記父皇教誨,定當竭盡所能,守護大明江山!”顫抖的指尖輕輕覆上父親的手背,仿佛想將這最后的溫度永遠銘記。
“懷恩……”皇帝艱難地側(cè)過頭,望向侍立在旁的老太監(jiān)。
懷恩年事已高,平日里剛正嚴肅的面容此刻早已被淚水打濕,兩肩簌簌發(fā)抖。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叩首,額頭撞在青磚上發(fā)出“咚”的悶響。
朱見深龐大的身軀微微顫動,想要抬手卻被贅肉阻礙,只能費力地翕動嘴唇:“朕的太子……就托付給你了……”
懷恩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人群中的王云,本想說出自己年老體衰,不堪重任,欲告老還鄉(xiāng),將輔佐之任交予年輕人的話,可當他對上皇帝殷切又帶著期許的目光時,那些話如鯁在喉,終究咽了回去,只能含淚再次叩首。
朱見深的目光轉(zhuǎn)向王云,層層疊疊的眼皮微微抬起,眼神中帶著幾分復(fù)雜,似有疑惑、質(zhì)問,又有幾分期許。他肥碩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想要撐起身子卻力不從心,只能艱難地擠出話語:“王伴讀……藏書傳人……你當知曉其中責任重大……”一陣劇烈的咳嗽突然襲來,他龐大的身軀劇烈顫抖,嘴角溢出的鮮血滴落在隆起的腹部,暈開猙獰的花,“朕……應(yīng)該告訴過你……莫要……莫要插手不該管的事……”
王云心中猛地一震,后背瞬間滲出冷汗。他垂眸斂去眼底的驚惶,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縮——帝王心思果然深不可測,自己認為天衣無縫的謀劃,終究還是被那雙渾濁的眼睛看穿了。待皇帝喘息稍定,他上前半步,聲音沉穩(wěn)卻暗藏忐忑:“陛下放心,臣定當恪守本分,輔佐太子,不負陛下重托!庇喙馄骋婇缴匣实鄹∧[的面容,他暗嘆:這位癡情天子若是知道萬貞兒其實愛的人是汪直會作何想?不過這一切都無意義了……
“罷了……好好輔佐太子……”朱見深嘆息一聲,渾濁的目光漸漸渙散。
“母后……”皇帝最后將目光投向珠簾后,太后早已淚流滿面,不住地擦拭著眼角。他艱難地扭動肥胖的身軀,伸出手,太后連忙上前握住,那手腫脹得幾乎辨不清指節(jié),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孩兒不孝……不能再侍奉您了……”他哽咽著,層層贅肉隨著抽泣抖動,“只求母后……讓貞兒葬入天壽山皇陵,與兒合葬……”太后悲痛欲絕,淚水如決堤的洪水,可面對兒子臨終唯一的請求,只能顫抖著點頭答應(yīng)。
就在這一刻,朱見深的眼神突然變得明亮起來,嘴角緩緩上揚,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他怔怔地望著虛空,仿佛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萬貞兒身著一襲鮮艷的石榴紅裙,發(fā)間步搖輕晃,正笑盈盈地向他走來,還是初見時那般年輕貌美,風華絕代!柏憙骸襾砹恕彼哉Z,聲音中帶著無盡的眷戀與欣喜。隨后,他龐大的身軀突然一震,便緩緩癱軟下去,眼中的光芒漸漸消散。
“父皇!”朱佑樘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撲到榻前,顫抖著探向皇帝的鼻息,隨后面色慘白地癱坐在地。
殿外,驚雷炸響,仿佛蒼天也在為這位帝王的離去而悲泣。
掌事太監(jiān)悲愴的哭嚎聲響徹整個宮殿:“皇上駕崩——!”霎時間,白幡如潮水般涌出,宮女太監(jiān)們的哭聲此起彼伏,淚水混著紙錢紛飛,整個紫禁城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而朱見深龐大的遺體,靜靜地躺在龍榻之上,仿佛一座沉寂的山丘,訴說著最后的帝王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