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頭頂烏云盡散,胸中委屈奔流。
他們喜不自勝地被內(nèi)侍們恭敬地請回長樂宮,換好了原本的宮服,等待著他們的主子回到她忠誠的宮殿。
當?shù)洛纳碛俺霈F(xiàn)在長樂宮的門口,齊齊的朝拜聲響起。
“拜見太后!”
一如往昔,又不同于往昔的齊聲高呼,在激動中響起,好似歡迎的鑼鼓。
德妃走到宮門之前,望著俯身下拜的熟悉身影,稍微愣了愣神,而后,在所有人的震驚中,反而朝著他們緩緩一拜。
以后宮絕對至尊的太后之位,朝著一幫后宮之中地位最低的宮女和內(nèi)侍拜了下去。
“當日事發(fā)突然,未能帶你們脫困,讓大家受苦了。希望大家,見諒。”
德妃的聲音帶著一絲沉重的歉疚,傳入眾人的耳中。
長樂宮中,一個個宮女和內(nèi)侍登時眼眶通紅,甚至有直接哭出聲來的。
“娘娘切莫如此!當日之事,奴婢絕不曾對您有過半句怨言!”
“娘娘折煞奴婢了,事發(fā)突然,娘娘亦是自身難保,豈能苛求他事。”
“奴婢受娘娘大恩,縱萬死猶未悔,區(qū)區(qū)小事,何堪一提!”
一幫宮人紛紛開口,用言語為外人描述著長樂宮過去的繁榮與默契。
為奴已是不幸,但能得遇這等明主,便能慰藉平生。
德妃走入宮門之中,扶起手邊的一個人,溫柔地朝著眾人笑著,“深秋雖寒,但六宮之中,今已春暖花開,諸位且與本宮共賞之!
“謝娘娘!”
整齊的歡呼聲過后,德妃一個個看過眾人,忽然眉頭輕皺,“袁嬤嬤呢?”
眾人面面相覷,一個與德妃更熟稔些的宮女開口道:“娘娘,自從當日事變,袁嬤嬤就不見了蹤影。后來我們也被發(fā)配各處苦役,更不知袁嬤嬤去向了。”
德妃心頭黯然,輕輕搖頭,“此事不怪你們。”
走入宮中,那些破敗和雜亂正在被內(nèi)侍和宮女們以極快的速度收拾著,相信很快就可以恢復(fù)原本的樣子。
但有些人還能否再回來呢?
那個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為自己擋下了無數(shù)明槍暗箭,是奴仆亦算師長的老婦人;
那個鼓勵自己為彘兒爭取皇位,并且辛苦奔走,殫精竭慮的老婦人;
在自己終于取得了勝利之后,卻不能共同分享這份喜悅,一起品嘗勝利的滋味......
“娘娘!”
耳畔響起一陣輕呼,坐在院子中等著眾人拾掇長樂宮的德妃搖頭苦笑,自己這是累著了還是思念過剩,居然都幻聽了。
“娘娘?”
德妃猛地抬頭,瞧見袁嬤嬤正微笑著站在一旁。
她的眼里,驟然被驚喜之色填滿。
一番令人欣慰的重逢之后,袁嬤嬤被德妃牽著手,緩緩說著經(jīng)過。
“當夜娘娘離宮,奴婢得知有變,便躲了出去,但是宮門封禁,奴婢雖然有些拳腳功夫,但終究敵不過那些禁軍,沒辦法逃出宮去,只好在宮中四處躲藏,好幾次都險象環(huán)生,差點被捉住。好在御膳房的管事曹杰曹公公伸出援手,將奴婢藏在了御膳房里!
“曹杰?御膳房?”德妃一挑眉,暗自記下了這個名字。
“是啊,奴婢起初也不知道曹公公為何要冒著這么大的風(fēng)險救下奴婢,后來一問才知道,曹公公早已仰慕公子,感念其恩德,故而才鼓起勇氣將奴婢藏了下來。奴婢就在御膳房中的一處庫房中,躲到了現(xiàn)在!
又是高陽么......德妃的心頭感慨萬千,頷首輕笑道:“嬤嬤能夠回來,本宮當真是高興至極,如今諸事繁多,還要有勞嬤嬤多費心。”
袁嬤嬤站起身來,朝著她恭敬一拜,“奴婢還未參見太后娘娘呢!”
德妃笑著伸手扶她,而袁嬤嬤望向她的臉上,也露出了欣慰至極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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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宮深處,有一排普普通通的排房。
逼仄,陰暗,壓抑,還帶著幾分本不該存在于皇宮之中的臟污。
這排房深處,那間條件最差的房間里,濃濃的藥味和沉積散不掉的臭味交織在一起,裹住了躺在床上的那個老人。
“狗東西!滾起來吃藥了!”
一個內(nèi)侍一腳踹開房門,皺著眉頭,捏著鼻子走入了房中,將一個藥碗重重擱在床邊的柜子上。
厭惡地看了一眼床上的老人,他哼了一聲,抄起棍子就抽在了老人的身上,“跟你說話呢!聾啦!”
看那順手且熟練的姿勢,想來早已不是第一次這般了。
“公公......息怒!”
老人沙啞著開口,強撐著起身,艱難地夠著藥碗端起,送到嘴邊,緩緩喝著。
那內(nèi)侍看著他的樣子,忽然伸出棍子在碗底一捅,原本平緩流動的藥湯登時一涌,在將老人前襟灑得到處都是之余,還讓老人被狠狠嗆了一口。
看著老人無助急咳的凄慘樣子,那內(nèi)侍哈哈大笑起來,卻沒注意到幾個身影已經(jīng)快步?jīng)_到了門外。
“甘霖娘!”
靳忠瞧見眼前一幕,氣得七竅生煙,一個箭步上去,直接將那內(nèi)侍踹翻在地。
“反了天了,咱家是董公公的人!你們這些狗奴才好大的膽子!”
那年輕內(nèi)侍沒看清來人面孔,尖著嗓子大喊起來。
“董你娘!”王德手刃了杜鈺,眼下正是氣勢正盛的時候,抄起棍子就砸了下去,幾下之后,那內(nèi)侍就只能癱在地上無助呻吟哼唧著了。
“住......住手!”
一旁的床上,傳來老人一聲低低的呼喚。
靳忠和王德等人,連忙停住動作,跑到了床前。
“義父!
“義父!你怎么樣了?”
高益被眾人扶坐起來,渾濁的老眼借著昏暗的光線終于看清了靳忠的面孔,神色登時寫滿了擔(dān)憂,“你怎么回來了?”
靳忠笑著道:“義父!事情已經(jīng)辦好了!夏公子帶著膠東郡王和德妃娘娘興兵起事,如今已擒獲太子,控制京城,膠東郡王已經(jīng)登基稱帝了!”
高益陡然愣住。
靳忠接著道:“義父,我們就是來接您出去的,這些日子您受苦了!”
這話說完,幾個義子都是眼眶泛紅。
而后眾人七手八腳地幫高益換上了準備好的干凈衣服,然后將他抬出去放在了門外的輪椅上。
久違的天光照在這位崇寧朝聲名最盛的大太監(jiān)身上,仿佛一切都在這一刻重新回來了。
但那累累的傷痕,凌亂的須發(fā),卻在無聲提醒著,有些東西,終究不會再回來了。
比如他曾經(jīng)還算康健的體魄。
比如他的陛下。
“義父,今日新君初立,您當日救下娘娘,立下如此大功,又受了這般大罪,想必娘娘必有重賞!
高益卻搖了搖頭,虛弱而緩慢地道:“你們幾個此番想必都立了些功勞,哪怕沒有立功的,未來也能因為這層關(guān)系,能在宮里宮外有所重用。但不論如何,切莫忘了,我們是奴才,伺候主子是天經(jīng)地義的,更不能居功自傲,甚至跟主子去邀功計較什么。咱們是奴才,忠心是本分,為主分憂,為主解難,哪怕關(guān)鍵時刻,為了主子獻出自己的性命也當在所不惜。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靳忠等人正要躬身答應(yīng),一個溫柔卻堅定的聲音在一旁清晰響起。
“高公公不提,本宮來提!”
一聽這聲音,靳忠登時嚇得跪在地上,王德等人也趕緊跟著跪下。
只見德妃牽著東方白,緩步走了進來。
高益連忙掙扎著想要起身,被德妃制止,“高公公有傷在身,不必拘禮!
高益連連擺手,“此間污穢,娘娘和陛下萬金之體,豈能......”
德妃搖著頭,沒有爭論什么,目光在高益的臉上、脖子上、手上的傷口上掠過。
高益默不作聲地將手收回了袖子里。
德妃朝著他恭敬一拜,“多謝高公公當日相救之恩!”
東方白站在身旁,也一板一眼地朝著高益行了一禮,“多謝公公相救母后。”
高益急得不行,想要跪地連稱不敢,又礙于腿腳之傷,實在不便,這位伺候了崇寧帝幾十年都沒出過岔子的神人,在這一刻窘迫得蒼白的臉上都變得通紅。
德妃開口道:“高公公不必謙虛,若無你當日之舉,豈有我們母子二人今日之事,這一拜,于情于理,你都當?shù)!?br>
她看著那些傷口,柔聲道:“這些日子,讓你受苦了,但好在,我們成功了!
原本還在喜悅中的高益,被這一句話弄得驟然破了防,心底一直死死壓抑的對先帝的思念瞬間澎湃起來,老眼通紅,抽泣了起來。
德妃平靜地站著,沒有催促,也沒有多余的安慰。
老淚縱橫的高益抬起頭,“娘娘,老奴想去給先帝上一炷香,不知可否?”
德妃點了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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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牢。
一個身影快步走了進來。
來到了大牢深處的一間牢房里。
“王大人,就是這兒了。”
“好,此番若是成功,必有厚報!”
“哎,小的受過大人恩典,自當回饋,只求此事不要被外人所知!
“放心吧,今日那些人正忙著收攏權(quán)力,一時間怎么會想到這些小事,放心去吧!”
“那王大人請自便。”
牢頭離開,王若水深吸一口氣,推開牢門走了進去。
牢房的角落里,盤坐著一個老人。
王若水來到他跟前,朝著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輕聲道:“衛(wèi)老。”
衛(wèi)遠志睜開眼,平靜的眼神里露出濃濃的不齒和厭惡,冷冷道:“王尚書又來勸老夫向弒君逆賊投誠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王若水竟撲通一聲,跪在了衛(wèi)遠志的跟前,“求衛(wèi)老救我!”
衛(wèi)遠志被整不會了,疑惑地皺了皺眉,“王若水,你失心瘋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