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簾走進(jìn),一身戎裝的英國公單膝跪地,“老臣拜見陛下!”
崇寧帝大步上前,伸手將英國公攙起,“愛卿切莫多禮,你此番為國征戰(zhàn),辛苦了,該朕慰問你才是!
“老臣惶恐!庇B忙道:“呂家世受皇恩,自當(dāng)竭誠以報,為國盡忠,何言辛苦二字!
崇寧帝把著他的手臂,“國朝諸臣,朕最信得過的就是你!你也沒有辜負(fù)朕的期望!”
英國公躬了躬身,“陛下請上座!
待崇寧帝坐定,玄狐默默站到帳中角落,仿佛藏進(jìn)了燈火照不到的陰影里,英國公又道:“陛下,臣今次將龍首州州牧蕭鳳山帶入京師,如今正在軍中,陛下可要見上一見?”
崇寧帝緩緩點頭,“既然來了,那就見見吧!
一對君臣默契地說了幾句場面話,很快,蕭鳳山便被帶了進(jìn)來。
和之前不一樣,因為生怕這一員虎將在陛下面前暴起發(fā)威,英國公讓人將其雙手綁上了。
姐夫和小舅子時隔多年之后的這一眼,仿佛一下子回溯了十幾年的時光。
那時候,姐姐溫婉賢淑,姐夫勵精圖治,小舅子文武雙全,一家人和和美美,就如同當(dāng)時的國勢一般,擁有著美好的未來。
但世事往往不盡如人意,就如同溫柔的春風(fēng)過后,往往便是炎夏酷暑,秋風(fēng)蕭瑟和凜冬苦寒。
隨著先皇后的離世,維系住他們關(guān)系最后的紐帶斷絕,一切就都變得陌生起來。
“三郎,為何要朕如此請你,你才愿意來?”
崇寧帝率先開口,打破沉默的同時,也為這場談話定下了調(diào)子。
蕭鳳山嗤笑一聲,舉了舉雙手,“這就是你所謂的請?”
崇寧帝的語調(diào)一冷,“若非如此?你能來?英國公的所作所為,都是朕的授意!你割據(jù)一方,劃地稱雄,朕不想掀起戰(zhàn)火,致黎民蒼生罹難,朕只有這一條路,是你逼朕的!”
蕭鳳山寸步不讓,似乎一點都不畏懼這位將滿朝重臣玩弄于股掌之間的皇帝,“那你就沒想想,我一個為國廝殺疆場從不惜身,為民請命不辭辛勞的人,為何會變成這樣呢?”
“身為臣子,不尊皇命,你還有理了?”在蕭鳳山面前,崇寧帝似乎拿不起在臣子面前那揮灑自如的姿態(tài),如街頭對吵一般憤憤道:“你阿姊走后,朕可有虧待過你們蕭家?你依舊是封疆大吏,你蕭家的恩寵更甚當(dāng)年,你就是這么回報朕的?”
蕭鳳山聽了這話,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你啊,還是喜歡這么冠冕堂皇,即使在這幾個人面前,你依然要維護(hù)著你那可笑的圣君仁君形象,將所有的罪過都推到別人身上。有些事情你都做了,卻偏偏要按著別人的頭讓他們說幾句自欺欺人的謊話來滿足你那可笑可悲的形象!
說完他嘲諷地看著崇寧帝,又舉了舉自己被綁著的雙手,“就像今日,都這樣了,你都親自跑來這兒了,卻還要兜了這么大一個圈子,遲遲不肯說到正題,怎么?你的嫡長子就這么見不得人,說不出口嗎?”
說到最后,他的語調(diào)陡然一高,神色瞬間變得冷冽而鋒利。
崇寧帝也被這一股銳氣沖得一驚,旋即恢復(fù)過來,語氣森寒,“朕想給你留些顏面,但看來你是不想要了!
蕭鳳山嘲諷一笑,“顏面?一個父親,如此猜忌兒子,收回他的恩寵,剝奪他的榮耀,削減他的權(quán)力,最后還要公然踐踏他的尊嚴(yán),這就是你在乎的顏面?他一再退讓,一再示弱,只換來你變本加厲,欲除之而后快的狠辣,這就是你在乎的顏面?”
“你還記不記得當(dāng)時你抱著剛出生的他時,那歡呼雀躍,一蹦三尺的激動?你記不記得你握著剛剛分娩的阿姊的手,跟她許下承諾時的虔誠?你還記不記得,你將他抱在膝頭......”
“夠了!”
崇寧帝驀地一聲怒吼,“蕭鳳山,休要在此妖言惑眾!”
他的心中翻騰著殺意,厲聲道:“人是會變的,不僅朕會變,你也會變,你那個心心念念的外侄也會變!”
“他不再是那個對朕言聽計從的兒子,而是處心積慮,想要取朕而代之的野心者!”
“他不再是那個仰望著他的父親,附其驥尾的兒子,他仰望的,是那把至高無上的龍椅!”
“他所有的退讓與示弱,不過是在實力不如之時的隱忍,只要一有機(jī)會,他會毫不猶豫地向朕舉起屠刀!”
“皇權(quán)是什么?皇權(quán)是一張安穩(wěn)的床,要有強(qiáng)大的軍隊充作遮風(fēng)擋雨的屋子,要有富庶的子民供養(yǎng)柔軟與舒適,卻不能有任何一個人,能同臥在這張床上,隨時可能向床上的人伸出刺刀!這是古往今來的鐵律!”
蕭鳳山看著崇寧帝的樣子,嗤笑著搖了搖頭,“你若是真是個殫精竭慮,一心為國的好皇帝,這一切也就罷了。但如今的你到底是什么樣,你看不明白,天下人還看不明白嗎?”
“整日只知斂財揮霍,奢靡享樂,治國之道在你眼中就只剩下玩弄權(quán)術(shù),平衡朝堂,維系自身尊崇的皇權(quán),黎民蒼生?你也配說黎民蒼生?你真當(dāng)這天下各處的烽煙,只是因為老軍神離世?就半點沒有對你這個獨夫那濃濃的怨望?”
崇寧帝憤怒到了極致,卻意外地冷靜了下來,“你是想激怒朕,讓朕給你個痛快?”
蕭鳳山鄙夷地笑了笑,“陛下,要殺就殺,何必如此惺惺作態(tài)?我也可以早日去見阿姊,告訴她,是她當(dāng)初瞎了眼,竟相信你在她臨終前發(fā)下的那些誓言。”
“也對,朕何必非要與你這種狂悖之徒爭個高下,你若非早已誤入歧途,也不至于做出那么多無君無父之事。朕與你相爭,便是落了下乘,是非功過便交由后人評說就是!
他嘴角掛起冰冷的笑意,“你放心,你走了之后,蕭家的恩寵朕不會收回,就當(dāng)做你此番出兵的功勞。太子朕也不會殺他,朕會廢了他,然后好好養(yǎng)著他,也算對得起皇后,對得起朕當(dāng)年的誓言!
蕭鳳山輕輕地嘆了口氣。
大帳之后,響起一聲輕笑,“這么說來,兒臣還要謝謝父皇開恩,留兒臣一條性命咯?”
崇寧帝猛然回首,看見從一旁走出來的那個身影,神色是幾乎多年不曾有過的驚駭欲絕。
偌大的軍營,連綿的軍帳。
將近三萬人在這片空間之中,各自忙活著自己的事情。
有條不紊,嚴(yán)肅有序,同時又滿懷期待。
但在幾乎沒有人可以接近的中軍大帳之中,二十四載的崇寧朝,來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太子緩步從賬后的屏風(fēng)中走出,看著崇寧帝的眼神,第一次不見了那種惶恐與卑微,嘴角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笑意,讓崇寧帝如墜冰窟。
“父皇,您是不是很好奇,您這個早就坐在東宮等死的兒子,為什么能出現(xiàn)在這兒?”
太子的話,帶著一朝得志翻身的暢快和猖狂,讓崇寧帝一顆心越沉越下。
掌握至高權(quán)力多年的他,幾乎在剎那間就明白了,他被背叛了。
在來之前,他不是沒有擔(dān)心過安全。
但英國公乃是勛貴,對皇權(quán)有著天然的依附,又跟太子有著奪嫡之爭,是絕對的死敵,有這三萬大軍在,他的安全不會有問題。
更何況他還帶上了黑冰臺最精銳的黑騎,又有玄狐這樣絕對信任的心腹保護(hù),安全必然無憂。
但是,現(xiàn)實卻告訴他,他的想法都錯了。
他緩緩扭頭,看著英國公,嗓子卻在悄然間變得沙啞干澀,“為什么?”
英國公抿著嘴,在遲疑之后勇敢地對上了崇寧帝的目光,“陛下,臣就那么一個念想,您為何就不能滿足呢?”
崇寧帝指著一旁的太子,“他就能給你嗎?。俊
英國公開口道:“太子殿下承諾,他登基之后,便將紹兒立為皇太弟,待他百年,承繼大統(tǒng)!
崇寧帝愕然,“就因為這么一個愚蠢又蹩腳的承諾?呂如松!這你都信?”
“但是陛下,你卻連一個這樣的承諾都不愿給臣!”
英國公的語氣驀地一高,“你明明知道臣最想要什么,但是你偏偏不給,什么柱國、太傅,那是我想要的嗎?你已經(jīng)在后宮之中做出了選擇,也在臨江郡王和膠東郡王之中做出了選擇,以你的性子,對以臣為首的勛貴舉起屠刀的日子就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難道臣要坐以待斃嗎?”
崇寧帝立刻道:“朕可以立臨江郡王為太子,日后他可順利繼承大統(tǒng),你也無需因為今日之事,背負(fù)千古罵名......”
英國公嘆了口氣,直接打斷了崇寧帝的話,“陛下,開弓沒有回頭箭,您是什么心性的人,在場的誰不知道?老臣一旦此時反悔,只怕不出半月,英國公一脈就將直接被滿門抄斬。此時此刻,何必再說那些呢!”
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落空,崇寧帝卻忽然一笑,面對這樣的情景,在這樣的關(guān)頭下,他居然笑了,他居然能笑得出來,不愧是在這個世間的至尊之位上,坐了這么多年的人。
“你是想著,太子被朕打壓這么多年,勢力已然十分虛弱,要想坐穩(wěn)大位,必然要依靠你這個在朝中掌握著龐大勢力的勛貴之首,而后你便能繼續(xù)擴(kuò)張你的勢力,當(dāng)一朝權(quán)臣,到時候,就由不得太子不同意了,你就真的能將你的好外孫送上皇位,是吧?”
誅心之論,讓原本淡定的英國公瞬間急眼,太子卻笑著擺了擺手,“父皇不愧是公認(rèn)在權(quán)術(shù)之道登峰造極之人,這時候還想著挑撥離間,無妨,兒臣信得過英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