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臨真不再說什么。
她走出營帳,輕易的感知到這片軍營里的軍士在一片寂靜之中有著一股充滿憧憬的味道。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安知鹿一直在使他手底下的這些兵認識到,他不僅僅是帶著他們在打仗,而是在帶著他們真正認識這個世界。
所有人在小時候都會幻想很多事情,對自己長大后的世界充滿憧憬,然而真正長大之后,絕大多數(shù)人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世上似乎有無數(shù)看不見的重物在壓得自己根本喘不過氣來,絕大多數(shù)人會漸漸忘記自己曾有的幻想,似被無形的手擺布,漸漸腦子里只有那些拼命夠一夠,勉強能夠得到的東西。
比如說一袋銀子,比如說幾畝良田。
然后絕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就在想著這些東西,都在夠著這些東西。
但安知鹿在告訴這些人,你們不該將一生都放在追求這一點點東西上,他告訴這些人大唐有多大,除了你平時所見的街巷之外,外面有多少個這樣的郡縣,哪怕是你追求一生的東西,可能也只是有些人堆放寶物的地窖里遺忘在塵土之中的一兩樣?xùn)|西。
他不只是自己有野心。
他還令這些曾經(jīng)局限于大唐的法度之下,根本無法翻身的底層的軍士,也漸漸擁有野心。
他像個真正的師長一樣帶著這些人見識外面的世界,帶來的結(jié)果是,這支他東借一點西借一點拼湊起來的大軍,卻在他的雙手揉捏下有了大唐任何軍隊都無法比擬的凝聚力。
她的修為足夠高。
所以她能夠聽見很多的竊竊私語,很多人甚至覺得哪怕在接下來的旅途之中戰(zhàn)死,也心甘情愿。
安知鹿回答她的那個問題的話音,此時似乎還在她的耳邊縈繞。
可能是因為顧十五,活成了他曾經(jīng)想象過的樣子。
她可以想象,當成為戰(zhàn)孤兒,流浪在街巷之中時,安知鹿肯定幻想過自己要是能夠成為一個人就能和一支軍隊廝殺的英雄,那該多好。
如果他爹娘遇難之前,他就已經(jīng)成為這樣的英雄,那該多好,那他爹娘就不會死。
然而世上沒有那種如果。
他和顧十五的際遇不同,他永遠也成不了顧十五那樣的人。
竇臨真是感覺得出安知鹿是真正尊敬顧十五,只是現(xiàn)在行走在這支大軍的軍營之中,她已經(jīng)忍不住在思索的問題是,即便強如顧十五,真的能夠阻止得了這樣的一支大軍么?
整個大唐,誰能擊敗這樣的一支大軍?
……
結(jié)束和河北氏族以及竇臨真的談話之后,安知鹿也并沒有休息。
他跟著一名侍從來到了一頂營帳之中。
這頂營帳之中,有五名傷殘兵。
不是在攻擊陳留的大戰(zhàn)之中受傷的傷殘兵,而是在很久之前的戰(zhàn)斗之中就已經(jīng)落下殘疾,有的斷手,有的斷腳,有的則是受了箭傷勉強不死,但已經(jīng)落下了隱疾,已經(jīng)根本無法和正常的軍士一樣戰(zhàn)斗,也干不了重活。
這種人,光是在幽州就有很多。
“安將軍!”
這五名傷殘老兵看到走進營帳的安知鹿,神情都是十分激動。
他們才剛剛喊了一聲,沒來得及行禮,安知鹿卻已經(jīng)對著他們認真行了一禮,然后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多禮,聽著他說話就成。
“都是兄弟,虛的我也不說,管謙、曾阿虎、狄九、林擒牛、何朝會,你們五個人都是我讓人仔細挑出來的。”安知鹿對著這五個傷殘老兵坐下,然后認真問道,“但你們知道,你們是怎么會被挑出來的么?”
五個人面色都有些沉重,但都沒說話。
安知鹿也不打啞謎,直接說道,“我們幽州好多像你們這樣的老兵心中都有怨氣,但按我手底下那些弟兄所說,你們五個就不只是怨氣,而是有很大的冤屈。你們五個都作戰(zhàn)勇猛,結(jié)果差點戰(zhàn)死沒撈到好處不說,要么被人設(shè)計搶了妻女,要么被人栽贓嫁禍,要么就是好不容易自己做點小營生,也被人排擠得根本做不下去。你們五個,都和大唐的官家有著血海深仇,我挑你們出來,就是想問問你們,你們想自己好好的出口惡氣么?”
五個人都豁然抬頭,五個人長相都不一樣,但此時眼睛里卻都燃著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幽火,那名叫做曾阿虎的,第一時間叫出聲來,“安將軍,想自然是想,要是有這樣的機會,我們連命都可以不要。”
安知鹿微瞇著眼睛看著他們,道,“那你們自己可要真正想好了,我手里現(xiàn)在的確有個法門,可以讓你們承繼我的真氣力量,到時候我可以借你們的身軀戰(zhàn)斗,你們到時候也能有一部分意識,就感覺是自己擁有強大的力量,成為了強大的修行者在殺敵,但這法門只能使用一次,你們承載我的力量,變成我的傀儡之后,戰(zhàn)斗結(jié)束,你們的身體和精神就都承受不住,徹底崩塌了,就是會直接死去。一次這樣的體驗,要付出的代價就是自己的一條命,你們覺得值得么?”
“只要能幫著安將軍打進長安,只要能讓那些權(quán)貴門閥付出代價,現(xiàn)在死都可以。更不用說感受一次這樣兇猛無敵的機會。”五個人都一點猶豫沒有,直接對著安知鹿拜伏在地,“安將軍,就算是我們到了九泉之下,也必定會給安將軍加油助威!”
安知鹿緩緩的點頭,道,“你們五個既然肯做我的傀儡法身,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就都是我的結(jié)拜兄弟,你們的仇,我?guī)湍銈儓,你們的家里人,但凡只要我有一口氣,我這個兄弟,都幫你們照顧。”
五個人都不再言語,都咚咚咚給他磕了三個響頭。
……
一百二十里之外,滎陽,一名跛足的將領(lǐng)身著便衣,出現(xiàn)在城中官驛的門口。
驛站官員通報之后,才請了這人進去。
在驛站用于議事的靜室之中,坐著一名神色凝重的帝國大員,戶部度支郎中韋景昭。
在太子閃擊夔州之后,太原王氏、京兆韋氏、范陽盧氏這些大唐的頂級門閥,已經(jīng)悄然的結(jié)成了軍事聯(lián)盟,他們將裴氏趕下臺之后,已經(jīng)掌控了大唐至少半數(shù)軍力。
這名跛足的將領(lǐng)叫做常秀,原是安西節(jié)度使,在安知鹿從長安劫走夏王后人,表現(xiàn)出反心之后,他便被任命為虎牢關(guān)守將。
“為何要在這里迎擊安知鹿叛軍?”韋景昭微瞇著眼睛看著走進靜室的常秀,聲音微寒的直接問道。
“叛軍來得太快,陳留也潰敗得太快,而且叛軍拿下陳留,自身幾乎沒有任何的戰(zhàn)損!背P阍陧f景昭的對面坐下,沒有一絲緊張,只是平靜的解釋,“他們不需要任何修整,可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軍隊過來了,那最慢三天,最快兩天就能開始進攻滎陽,必須在這里先阻他們一阻,才能讓虎牢關(guān)有構(gòu)筑有效防御的可能。”
“所以你壓根沒想過守住這里,只是利用這里稍微拖一拖時間?”韋景昭臉色倒是反而緩和下來。
“不可能守得住的。”常秀沉聲道,“這里雖然囤兵六萬,但七成以上招募時間不過兩個月,算得上精銳的,和陳留也差不了多少,幾千人而已。這些烏合之眾,使用弩箭都還不順暢!
韋景昭點了點頭,“所以你的意思是先讓這些人適應(yīng)適應(yīng),見見真正的血腥,然后退到虎牢關(guān)再正兒八經(jīng)的打?”
常秀點了點頭。
韋景昭沉默了一會,道,“不怕和陳留一樣,一下子反而被打得所有信心全無?”
常秀道,“盡力不給他們那種機會,我的想法是,仗著城高,完全用軍械壓制,等到把這里的軍械揮霍光,就直接退往虎牢關(guān)。沿途我已經(jīng)做了布置,他們的騎軍沒辦法順暢的追擊的!
韋景昭看了常秀一會,道,“我不妨告訴你,你若是能夠守住虎牢關(guān),你今后在軍方的地位獨一無二,但虎牢關(guān)若失,你會承擔罪責。丟了虎牢關(guān),你活不了!
常秀深吸了一口氣,他的臉上一片寒光,“為什么一定要守住虎牢關(guān)?”
韋景昭微瞇起眼睛,寒聲道,“因為現(xiàn)在很多人搞不清楚皇帝和顧道首心中真正的想法,他們懷疑安知鹿是否和皇帝或是顧道首存在著什么交易,他們有如此顧忌,所以一定要徹底撲滅安知鹿的大軍。”
常秀眉頭深深皺起,道,“要滅掉這支大軍,和是否要在虎牢關(guān)決戰(zhàn)毫無必然關(guān)系。在虎牢關(guān)決戰(zhàn)…時間對我們不利!
韋景昭冷笑起來,“在洛陽決戰(zhàn)?真正調(diào)度給你軍械和兵馬的那些人,承擔不起這樣的代價。而且這也不是你該想的事情,你該想的是,該如何守住虎牢關(guān),保住你的人頭!
常秀深吸了一口氣,臉色難看起來。
韋景昭冷漠道,“這次我送過來的箭矢,不是之前說的兩萬三千支,是五萬六千支!鎧甲數(shù)量也比之前應(yīng)允的多一倍!
常秀緩緩的點了點頭,他知道這是好事,但同時他也知道,這種支持的代價,便是讓他必須將幽州叛軍堵在虎牢關(guān)之外。
韋景昭看著常秀,有些同情的說道,“我今日來看過這邊新軍的狀況,就知道即便如此也未必能夠獲勝。所以我建議你可以做得更徹底一些。這種時候,你無論做什么事情,只要能夠守住虎牢關(guān),今后都不會獲罪,但若是失去虎牢關(guān),你就要以死謝罪,到底怎么做,你自己有個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