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河北許多氏族的重要人物出現(xiàn)在了竇臨真的營帳之前。
這些人依次進入營帳拜見了竇臨真,之后一行十余人全部到了安知鹿的營帳之中,和安知鹿正式見面。
這些人分別來自河間劉氏、常山蘇氏、常山馬氏、涿州盧氏,博陵崔氏庶系、趙郡李氏分支。
這些人寒暄過后一坐下來,安知鹿就已經(jīng)看出來這些人里面帶頭的反而是河間劉氏的劉三戒。
倒不是說河間劉氏不夠格。
主要是劉三戒在河間劉氏屬于庶三房次子,本來連劉氏自己宗族議事都是沒資格的,按照安知鹿所知,這人是因為其父劉昶是竇建德麾下鷹揚郎將,在樂壽戰(zhàn)死,所以才破格繼承族權(quán)。但明面上,他現(xiàn)在在劉氏宗族記為"嗣業(yè)子",享有祭祀主祭權(quán)但無族田分配權(quán)。在宗族會議之中也只是位列“五老”末席,只是主管外務(wù)暗事,但眼下看著其余這些氏族的人對此人的態(tài)度,安知鹿就知道那種明面上的位次不做數(shù)。
劉三戒穿著也看不出富貴,只是穿著一件舊的赭色缺骻袍,腳上穿著的還只是一雙用馬筋捆扎的雙耳麻鞋。
他頭發(fā)已經(jīng)徹底花白,而且年紀大了,似乎急著趕路,一側(cè)的牙齒都有些發(fā)腫,說話寒暄的時候就牽扯到痛處,忍不住就夾雜著嘶嘶的吸氣聲。
不過一般來說,絕大多數(shù)正對著他的人都只會注意他的眼睛。
這個老人是獨眼龍。
他的左眼蒙著鞣制過的麂皮眼罩,邊緣露出蜈蚣狀的陳舊箭疤,右眼瞳孔呈渾濁的茶褐色,但凝視著人的時候,他的目光卻似是有分量的,就像是一個秤砣沉甸甸的壓在人身上。
劉三戒臉上的皺紋之中沒有蘊含任何特別的情緒,他遞給安知鹿一份冊子,安知鹿只是翻了翻,便微微一怔,道,“你做過糧草官?”
劉三戒點了點頭,道:“做過,就是當時沒叫這個名,外面的人都不知道!
安知鹿頓時豎了豎拇指,“怪不得這么內(nèi)行,沒個幾年糧草官的底子,做不出這樣的冊子!
劉三戒看著安知鹿,平靜道,“我們這些氏族,都會實打?qū)嵉膸蛯④娮鍪,人和財物,都盡聽將軍調(diào)撥,只是我們有一事要問問清楚!
安知鹿道,“劉老隨便問!
劉三戒道,“既然安將軍去長安迎來夏王之后,不知今后是怎么想的,是要幫夏王之后復(fù)國,還是有其它想法?”
河北這些氏族的人自然都知道劉三戒要問這個問題,這也是他們來拜見安知鹿的主要目的,但此時劉三戒一開口,整個營帳之中的氣氛還是瞬間凝重起來,所有人都認真的看著安知鹿,似乎通過安知鹿臉上細微的神色變化,來判斷他接下來所說的話到底是真心的還是虛情假意。
“以我軍目前的處境,還沒法想這么深遠的事情!
安知鹿一開口,卻是讓他們愣了愣,這委實是他們?nèi)魏稳硕紱]有想到的開場白。
安知鹿看著他們的樣子,反而笑了起來,接著道,“雖說有著諸君的支持,但現(xiàn)在別說不是整個河北道全部死心塌地的支持我,哪怕就真的是整個河北道和我們一條心,我們的運送補給能力,我們持續(xù)供給軍械的能力,都比不上我們要面對的敵人。你們想著的是怎么正名,怎么統(tǒng)治這大唐的事情,但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想的事情,只能是怎么能打贏接下來的幾場惡仗,怎么能夠活下去。”
劉三戒這時候的眉頭微微皺起,顯然安知鹿的這個說法還不能令他完全滿意。
安知鹿卻是又笑了笑,接著道,“我明白你們是什么意思,但接下來我要干的時候是強盜的事情,不能拿夏王的名頭擋在前面,只有這惡名落在我身上了,成了事了,再把夏王搬出來。你們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說那些糊弄人的話,我這么說,你們能明白么?”
劉三戒深吸了一口氣,他下意識的摸了摸牙根的痛處,然后認真問道,“我還是不能理解將軍的話,請將軍明示!
安知鹿想了想,道,“這么著說吧,夏王本身就有根基,你們想想,他起兵的時候,他的軍隊就真的全是他的兵馬,但咱們現(xiàn)在的大軍,只有小部分是我幽州帶出來的親信,咱們現(xiàn)在的大軍,大多數(shù)都像是我借來的。有營州的兵馬,有奚族、同羅的騎兵,松漠都督府的曳落河,你們的私軍,漁陽的私軍,水賊,山匪,什么都有。而且唐人口中的胡人,咱們這大軍里都占了至少四成。我們陣線不能拖得太長,只能選擇閃擊之勢,選擇最合理的進擊路線,盡可能的數(shù)場大戰(zhàn)就打到洛陽,打到長安,令大唐的秩序和法度崩塌,令長安方面無法有效的集整個大唐之力來對付我們,我們才有可能生存,打仗的時間都不能拖得長,拖的時間一久,我們的弱點就暴露出來!
他頓了頓,看著若有所思的劉三戒等人,放慢了語速,接著說道,“咱們的大軍現(xiàn)在實際就是這么個情況,要想能夠打進長安,那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讓所有人覺得這是在幫自個打仗,而不是幫某個王打仗,不是幫我,也不是幫夏王,這時候隨便立哪個王,都不能讓這支大軍齊心。而且我和你們實話實說,這次我們打過去,都未必是要占住洛陽和長安…我就是要讓這支大軍所有人都覺得,咱們現(xiàn)在不是要去搶個皇帝做做,不是要去統(tǒng)治大唐的,而是要去教訓(xùn)那幫子權(quán)貴,是和強盜一樣去搶金銀財寶的。讓底下所有人幫某個人做皇帝,他們未必樂意,但說大家就是去揍那些權(quán)貴,搶光他們的家產(chǎn)然后分了,咱們這支大軍里,沒有任何一股力量會不樂意!
……
“他們好像對你的回答還不是很滿意!
這些河北氏族的代表告辭離開之后,竇臨真走進安知鹿所在的營帳,淡淡的說道。
安知鹿摸著鼻子笑了笑,道,“無論我說什么,他們都不會完全滿意的,如果這時候我拍著胸脯指天畫地的發(fā)誓,說接下來打仗都是為了立你為夏王,他們恐怕一句話都不會相信我的。還不如就實話實說,喜不喜歡是他們的事情了。有句話怎么說的來著,想象都可以是美好的,但再怎么著都得考慮實際情況,現(xiàn)在告訴他們我就是想做個強盜去劫掠一番,他們反倒是心里有數(shù),也沒那么多別的想法了!
竇臨真微諷的笑了笑,又看著安知鹿,道,“可能還是有個讓他們安心的辦法的!
安知鹿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意思,頓時哈哈一笑,道,“你說咱們湊成一家?這我倒是不吃虧,但你是不是真肯屈尊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在他們這些氏族的心里頭,我要這么做,反而惹惱了他們,因為他們心底里會覺得我配不上夏王之后。”
頓了頓之后,他也看著竇臨真微諷的笑了起來,道,“你要明白,這些人之所以要和我造反,不是純粹因為要支持夏王,而是他們心中一直覺得,若是夏王得了江山,那他們才是這個帝國最頂級的門閥,現(xiàn)在那些個什么王氏盧氏的嫡系算個什么東西。所以我對你只要不過分,足夠尊重,我只要滿足他們心里頭的真正想法,把現(xiàn)在那些頂級門閥拉下馬,讓他們成為大唐最頂上的那批門閥,那就行了!
竇臨真微微蹙眉,說實話她從一開始也是沒看得上這安知鹿的。
但這段時日接觸下來,看著他能夠輕易理順這么一支大軍之中各方的訴求,連那些最底層的軍士的欲望都能挑動和駕馭,她對安知鹿的看法便已經(jīng)截然不同。
她方才開口說有個辦法,其實的確有那么一瞬,是動了這方面的心思。
“你現(xiàn)在心底里真沒搶個皇帝做做的想法?”她看了安知鹿一眼,說道。
安知鹿笑了笑,道,“這東西就是個名號而已,連顧道首都沒動這方面的心思,我怎么可能動這個心思!
竇臨真有些好奇的看著他,道,“你似乎很尊敬這顧十五?別人都喊他顧十五,你每次提及,都會喊他顧道首!
安知鹿收斂了笑意,緩緩點頭,“很多事情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我看著他學(xué)就好!
然后他沉默了一個呼吸的時間,半開玩笑半當真的說道,“他和那些權(quán)貴門閥不一樣,還有…可能是因為他活成了我曾經(jīng)想象過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