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先生的耐心很足,問出問題之后慢慢的等,很明顯,他愿意給岳將軍足夠的思考時間。
足足得有兩盞茶時間,軍帳之中無比的沉寂,武先生默不作聲,岳將軍神色凝重。
終于……
呼!
岳將軍艱難的吐出一口氣,忽然雙手朝著武先生拱了拱。
武先生欣然問道:“將軍已有答案了么?”
哪知岳將軍卻緩緩搖頭,道:“沒有,岳某無法回答?”
“為何?”武先生其實心里早有預(yù)料,但卻故意假裝不解的追問:“眾所周知,當(dāng)初楊一笑練兵乃是靠著砸錢,也正是因為他舍得砸錢,故而才練出兇悍無匹的精兵,鑒于此,天下各方皆都效仿他,比如咱們陛下,幾次三番下旨,朝堂上早已有默契,對于練兵一事必須力挺……”
武先生說著一停,緊跟著又道:“每次老夫去向陛下申奏錢款,陛下幾乎不問為什么又要花錢,只要老夫報上數(shù)字,陛下必然大筆一揮。”
“軍械方面,工部不敢有絲毫推諉,每次只要岳將軍你提出需要什么,老夫去工部申報一聲就能索要。”
“兵甲方面,同樣如此,一副重鎧的價格高達(dá)兩百貫,練兵之初你開口就要五千重鎧,僅這一項開支,就有一百萬貫,然而無論陛下還是老夫,第一時間把重鎧送來了軍營!
“糧餉方面,供應(yīng)不缺,只因岳將軍你說過一句操練精兵要吃肉,于是整個背嵬軍營每隔三天就一共一頓肉……”
“老夫研究過楊一笑的兵馬操練記錄,他當(dāng)初練兵之時也是每隔三天一頓肉,所以從這方面而言,也效仿的一般無二!
“除此之外,戰(zhàn)馬,糧草,醫(yī)官,乃至士卒操練的鼓勵和賞賜,每當(dāng)岳將軍你提出要求,老夫總是盡心盡力的達(dá)成所望,陛下更是毫無保留的力挺,甚至已經(jīng)到了節(jié)衣縮食的地步!
“而這一切的付出,只為了讓岳將軍你能早早練出精兵!
“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六個月時間過去,或許對你們兵家而言,半年時間并不足以練成精兵,但是老夫剛才的問題也并不是問的半年時間啊,老夫問的是你將來有沒有信心打贏楊一笑!
“能贏,還是不能贏,這問題按說不難回答,為何岳將軍卻說無法回答呢?”
武先生一番滔滔之言,事無巨細(xì)把疑惑擺在明面,與其說是疑惑,實則乃是告知,他是通過這種方式告訴岳將軍,背嵬軍練兵沒有退路可言,皇帝寄予了太大的眾望,朝廷也為這支兵馬付出太多。
呼!
岳將軍又是艱難的吐出一口氣。
他仍是沒有回答武先生的問題,反而反向的問了武先生一句:“武先生,可愿意聽岳某說一說在楊氏效力的故事么?”
武先生笑了笑,語帶深意道:“所謂故事,實則經(jīng)歷,又或者,是一些見聞,將軍莫非是想用自己的經(jīng)歷和見聞告訴老夫,你為什么無法回答老夫剛才那問題的原因,對否?”
“是!”岳將軍鄭重點頭。
于是武先生正襟危坐,順手給岳將軍倒了一杯茶,悠悠然道:“人老了,就喜歡聽點新鮮的,索性今日公務(wù)不多,將軍你也應(yīng)該剛結(jié)束操練,那么,便說說閑話……”
岳將軍接過武先生遞過來的茶杯,順勢在武先生的示意之下拽把椅子,兩人面對面對坐,一老一少宛如友人談天。
很明顯,岳將軍的眉宇之間有回憶之色。
話匣子也就不知不覺的打開了。
“早在五年以前,岳某便聽過楊一笑的名聲,那還是太上皇在位時,因一首刻在竹筒上的詩引起岳某注意……”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幽云十六州!
“那一陣子,涇縣竹筒美酒風(fēng)靡京師,酒固然是好酒,然則最吸引人的是詩,小小一竹筒酒,就敢賣一貫錢,以岳某當(dāng)時的兵餉,要攢三個月才能買一筒!
“那段日子,市面瘋狂,無數(shù)文人士子爭相搶購,經(jīng)常為了一個小小竹筒而廝打。”
“讀書人有錢,世家更有錢,所以誰也不讓誰,為一個竹筒氣勢洶洶!
“岳某的妻子跟我說,這竹筒酒的主人發(fā)了大財,通過竹筒酒的售賣進(jìn)行推算,妻子說給我聽的數(shù)字讓我?guī)滓蓧糁!?br>
“說個不怕您老笑話的事,那時候岳某甚至滋生過貪念,也想弄個酒水作坊,學(xué)習(xí)竹筒酒掙大錢!
武先生笑呵呵的點頭,神情并無任何鄙夷:“莫說是你,老夫也是,甚至當(dāng)初整個京城的世家大族,乃至于天下各地的門閥士族,估計都是心生貪念,都想學(xué)一學(xué)竹筒酒。”
岳將軍嘆了口氣:“可惜,學(xué)不來!”
武先生再次點點頭,也嘆了口氣:“是啊,學(xué)不來,釀酒的方式也許能通過手段弄到手,可是竹筒酒的珍貴并不是因為酒,而是詩詞,是那刻在竹筒上的一句句千古佳句!
“學(xué)問是無法偷竊的。”岳將軍吐出一口氣,道:“當(dāng)時,家妻便是以這句話勸告岳某,家妻說,莫要羨慕?jīng)芸h詩仙,涇縣詩仙之所以能賺大錢,是因為他的詩詞蓋壓天下,故而,岳某很快就打消了效仿的念頭!
岳將軍說著一停,目光直視武先生,語帶深意道:“那是岳某第一次生出效仿他人之念,卻在家妻的勸說之下很快就打消!
武先生何等人物,一聽便懂岳將軍的話中深意,于是再一次點點頭,有感而發(fā)道:“老夫當(dāng)初何嘗不是?老夫也想效仿。∧菚r候殿下還是康王,老夫要為殿下的大業(yè)謀劃,急需錢財,越多越好,所以聽到有賺大錢的暴力行當(dāng),自然想要拿過來效仿一番,結(jié)果和你一樣,也發(fā)現(xiàn)事不可為。”
岳將軍繼續(xù)回憶道:“岳某雖然打消了效仿酒水作坊的念頭,但卻開始發(fā)瘋一般的收集竹筒酒,售價高達(dá)一貫的竹筒,我半年時間買了幾十個,由于錢不夠,甚至幾次變賣家當(dāng)。”
武先生頗為好奇,忍不住插了一嘴,問道:“據(jù)老夫和將軍這半年的交往看來,岳將軍你似乎不是個嗜酒之人,為何……”
岳將軍輕輕吐出一口氣,道:“您老說的不錯,岳某并不貪酒,但是,岳某喜愛詩詞。”
“其實也不是喜愛全部的詩詞,而是喜歡其中的那一句而已!
“男人何不帶吳鉤,收取幽云十六州!”
“這是和武將相關(guān)的句子,可惜岳某自始至終只見到上闕,至于詩詞的下闕兩句,簡直成了岳某心中抓癢難耐的重疾!
“當(dāng)時所有的青竹酒筒上,只有這一句和武人相關(guān)的詩詞,偏偏這兩句詩詞的意境,是任何一個有報國之心的男兒都難以抵抗的!
“那時候,岳某曾經(jīng)憤慨過,認(rèn)為涇縣詩仙鉆進(jìn)了錢眼里,明明有絕世的才華卻不愿意寫報國佳句,他為了賣酒賺錢,專門寫那些風(fēng)花雪月,為的是掏空文人士子腰包,卻不在意我們武將的腰包!
武先生笑道:“這你不要怪他,當(dāng)初的楊一笑剛剛起家,現(xiàn)在我們研究他的過往經(jīng)歷,知道他那時候需要錢,為的是偷偷練兵,搞他的精銳陷陣營,據(jù)說還同時在山中筑城,可想而知靡費多么巨大!
“你們武將兜里那幾個錢,哪怕全被他賺去又有多少?所以他才會盯著文人,盯著自稱詩書傳家的世家門閥!
武先生說著笑聲變大,道:“其實老夫猜測他并不喜歡寫風(fēng)花雪月詩句,他也許最想寫的恰是岳將軍你喜歡的報國詩,可惜,你們武將沒錢給他賺啊!
岳將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自嘲道:“您老說的正是這個理,但是岳某那時候想不通啊。所以岳某一邊耗盡錢財收集竹筒酒,一邊在喝酒的時候憤慨罵罵咧咧,眼見家妻的首飾都快被我賣光,依舊沒能收集到那首詩詞的下半闕……真可恨啊,那時候恨不能拿刀砍了他。”
武先生哈哈大笑,問道:“后來國戰(zhàn)之時,你去他軍中效力,可否專門向他問過,那首詩詞的下闋是什么?”
岳將軍滿臉苦笑,道:“問了,不瞞您說,岳某真的抽機會問了,可是您老知道岳某得到什么回答么?”
武先生笑悠悠的道:“想必不是什么好的答案,楊一笑有時候能氣死人。比如老夫我,就曾在他手底下吃過虧!
“岳某倒不是吃虧!”岳將軍嘆了口氣,神情頗為悵然:“岳某只是被他的回答弄的胸口堵塞!
“這得說說,老夫想聽!”武先生很是好奇。
岳將軍哭笑不得道:“當(dāng)時,岳某鄭重向他詢問,因為那時我在他麾下效力,故而需要以大帥相稱,于是岳某恭敬問他道:大帥,您那首男兒帶吳鉤的下闕是什么?”
“結(jié)果沒想到的是,他聽完之后愣了很久,然后以一種實在想不起來的神色回答我說:那是本帥起家之時為了掙錢,所以隨手寫了一句刻在竹筒上,壓根沒打算寫下半闕,因為武人兜里沒錢……”
“武人兜里沒錢,所以不可能為了湊全詩句去收集竹筒酒。既然明知掙不到武人的錢,本帥何必費心去寫下半闕?”
“岳某當(dāng)時那個氣啊……”
“武先生,您說說,岳某為了收集詩句,連家妻的首飾都拿去賣,結(jié)果得到的答案是什么,是他根本就沒有寫出下闕來!
“哈哈哈哈!”武先生笑的毫無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