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一腳踏進(jìn)永壽宮的時候,只覺得宮苑沉靜無人,不復(fù)當(dāng)年盛景。
當(dāng)年這里住著一個潑辣明艷的郭絡(luò)羅氏宜貴人,育有五阿哥,圣眷榮寵,風(fēng)光無限。
與而今的景象相比,令人感慨不已。
曾常在從西配殿出來,迎上前道:“德妃娘娘怎么親自來了,是來……”
她忽地看見德妃身后,一群看起來兇神惡煞的嬤嬤和太監(jiān),便住了口。
這個架勢,絕不是來找她的。
看來住在永壽宮正殿的那位,是要倒霉了。
曾常在不禁覺得晦氣。
先是一個郭絡(luò)羅明鴛,又是這個小佟佳氏。和她一起住在永壽宮的三個人,就要剩下她自己一個了。
更別說這宮里,從前還死了一個宜貴人。
想想就瘆的慌。
曾常在不禁湊到德妃耳邊,問道:“娘娘要在這里動手嗎?嬪妾怕得很,能不能……”
她想說,能不能隨便把小佟佳氏拉到哪里去,不要讓她死在這永壽宮里。
“放心罷,小佟佳氏沒了,不會讓你一個人住在永壽宮偏殿的。本宮宮里的東配殿還空著,不必?fù)?dān)心!
曾常在千恩萬謝,忙告辭躲回自己屋里,命宮女們開始收拾行裝。
德妃聽見里頭的動靜,不禁好笑。
這個曾常在膽子也忒小了,聽風(fēng)就是雨的。
她何嘗說過,是來要小佟佳氏性命的?
她帶著人朝永壽宮正殿而去,一路上,荒草長得蓋住了人的腳面,兩個太監(jiān)在前頭不斷地打草,德妃才能過得去。
“這永壽宮是怎么回事?連庭院都沒有打理了嗎?”
德妃的大宮女不滿地哼了一聲,方才看西配殿那邊還好好的,正殿反而成這副模樣了。
正說著,只聽吱呀一聲,緊閉的正殿大門開了起來。
幽暗的殿中靜悄悄的,只有小佟佳氏一個人坐在里頭,正對著眾人。
她臉色陰暗,掛著一絲詭異的笑容,叫人冷不防一看嚇了一跳。
德妃蹙起眉頭。
小佟佳氏這個模樣,真像是將死時的佟貴妃。
“大膽佟貴人,見著德妃娘娘,還不上前參拜?”
宮女一聲怒斥,小佟佳氏越發(fā)笑了起來。
“我是佟佳氏的女兒,是大清的開國元勛一族,是皇上的母后一族!你竟然要我跪她?一個辛者庫賤婢!”
德妃心頭一跳,她已經(jīng)許久沒聽過這樣的話了,如今乍一聽,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生氣。
宮女太監(jiān)們早就撲了上去,拿粗布堵住了小佟佳氏的嘴。
“大膽罪婦,竟然還敢以下犯上對我們娘娘不敬,罪加一等!”
小佟佳氏掙扎著大聲辯駁,因為嘴里被粗布堵著,只能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把她解開吧!
德妃自在一旁坐下,看著小佟佳氏憋得臉紅脖子粗的模樣,如看跳梁小丑。
她倒是想聽聽,小佟佳氏還有什么話說。
小佟佳氏恨恨地瞪著她,“看啊,陳文心的一條狗,也配得上一個娘娘的稱呼,在這里作威作福!
一旁的大宮女實在聽不下去了,“主子,這小賤婦口無遮攔,還是堵上她的嘴吧?”
德妃一笑,“不必了。本宮許久沒聽?wèi)蛄,就拿她?dāng)戲看吧。就是那個什么川劇,變臉。平日里看著斯斯文文的,沒想到狗急跳墻的時候說話這么粗俗!
小佟佳氏被按著跪在地上,她伸手抹了抹唇角,冷笑道:“我這一輩子規(guī)規(guī)矩矩,不敢行錯一步路,不敢說錯一句話。臨死之際,還不能罵個痛快嗎?”
“哦?你是想罵本宮呢,還是想罵皇貴妃娘娘?”
“當(dāng)然是皇貴妃!還有你們,你們都是她的走狗!”
小佟佳氏咬牙切齒,“一定是她的授意,對不對?明明是佟貴妃勾結(jié)廢太子要害她肚子里的孩子,皇上卻說是我干的,不就是因為佟貴妃已經(jīng)死了么?”
“死了一個還不夠,你們還要我死,你們好狠毒啊……”
德妃輕嗤一聲。
“狠毒?你也配和本宮談狠毒?皇上不曾冤枉你,佟貴妃的陰險計謀你原本就知道,可你知情不報,這同樣是死罪!
“我是想報的,是皇貴妃不肯聽,是她自己不肯聽!”
小佟佳氏有些瘋魔,“還在暢春園里的時候我就親自去觀瀾榭見她,我暗示她只要她愿意給我一點小小的恩惠,我就會幫她,佟佳氏一族都會幫她,讓佟貴妃盡早死去!
“可她不聽!她連一點點的恩惠都不肯給我,哪怕她只是讓皇上寵幸我一遭,我就能告訴她佟貴妃的陰謀!是她先絕情的,是她!”
德妃不耐煩道:“真是可笑。你以為皇貴妃事先不知道么?還需要你來告訴她?”
小佟佳氏一愣,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來。
“她早就知道?不可能,根本不是那個藥房的小太監(jiān)……”
“藥房的小太監(jiān)只是一個障眼法,佟貴妃明知皇上的眼線遍布宮中,她不會做這么明目張膽的事情。對不對?”
德妃笑道:“這個道理皇貴妃清楚得很,所以她壓根沒有把心思都放在這上頭,沒有中你們轉(zhuǎn)移注意的計。”
“那廢太子的事,難道她也早就知道?!”
德妃說得輕描淡寫,“比佟貴妃早一點點吧!
小佟佳氏如同一條空麻袋,軟軟地倒在了地方,眼神空洞。
“怪不得她喝了那青梅酒竟然沒事,怪不得……”
她的眼神鋒利如毒蛇,“皇上知道廢太子對她的心思,就一絲一毫不怪罪她?我不信。一定是你們使了什么奸計蒙騙了皇上!”
德妃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她忽然覺得小佟佳氏好可憐,一個所謂的大家千金,這一輩子并沒有比她這個辛者庫賤婢活得好。
她出身卑微,所以不敢奢望太多,僅有的一次便是以為皇上要立四阿哥為太子,而得意忘形。
看了小佟佳氏現(xiàn)在的模樣,她才覺得沒有太多的奢望是件好事。
地位高貴出身不凡,給了她太多的野心,這種野心是皇上最為厭恨的。
反而是陳文心那樣,漢人小家出身,分明生得傾城絕色又氣質(zhì)出眾,卻沒拿自己的美貌當(dāng)回事。
一朝侍寢就得圣寵,她在眾人面前還是安安靜靜的,不愛說話,更不愛張揚。
一直到現(xiàn)在她都成為皇貴妃了,也沒有求過什么。
這一切都是皇上給她的。
或許這樣的女子才更得人喜歡吧,男人便是如此,你越求,他越將你棄如敝履。
她輕聲道:“你錯了,大錯特錯;噬蠈寿F妃的感情,和對宮中任何一個嬪妃都不一樣。你想幫著佟貴妃跟她爭的時候,就已經(jīng)錯了!
寵是可以爭的,而愛不能。
這也是她想了很久之后,才明白的一個道理。
小佟佳氏冷哼一聲,“她陳文心現(xiàn)在是圣眷正隆,那是因為她美貌,她年輕。你再看過幾年,等她容貌凋零,色衰愛弛,你就會明白,什么感情啊,都是笑話!
小佟佳氏說得篤定。
她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如此,高高在上的掌權(quán)者,哪里來的什么感情?
他們喜歡美麗溫柔,端莊秀麗的女子,在最美好的年紀(jì),一定要抓住他的心,才能在宮中爭得一席之地。
她現(xiàn)在就在最美好的年紀(jì)。
而皇上的眼里心里只有那個陳文心,根本看都沒看過她一眼。
她不惱,她容貌不如陳文心美麗,這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所以她代表佟佳氏一族去向她投誠,以佟貴妃為獻(xiàn)禮,讓她在皇上面前說說話,哪怕能臨幸她一回也好。
有一就有二,她不著急,她可以慢慢地接近皇上。
誰成想,陳文心拒絕得那么干脆。
她抬起頭來,看到德妃眼中的憐憫,苦笑一聲。
“罷了,這都不重要。就算皇上疼她愛她,滿眼里都是她,旁人爭不過。但是,太子的位分,娘娘就不想爭一爭嗎?”
德妃輕蔑地看她一眼,“本宮爭過一回,才知道皇上是最厭棄后宮嬪妃爭權(quán)奪利的,所以絕不會再爭一回!
“如今不一樣了!皇上要御駕親征了,萬一有個好歹,你就不希望你的四阿哥能登上皇位?”
這話說著嚇人,跟著德妃的那些宮人恨不得趕緊退下,免得聽見這些宮闈密辛受到牽連。
果然,德妃手一抬。
“上茶。”
眾人又泄了一口氣。
小佟佳氏自覺有門,繼續(xù)道:“別說皇貴妃疼愛四阿哥,再疼愛,那也不是她所出。她肚子里有一個,宮里還養(yǎng)著一個五阿哥,她怎會讓你的孩子成為儲君?”
德妃捏著茶盞,一邊慢條斯理地喝茶,一邊聽著小佟佳氏的話。
“就算為了四阿哥,娘娘也該爭一爭才是。
小佟佳氏終于說完了,德妃也慢慢地放下了茶盞。
她不禁想到當(dāng)初,關(guān)于太子,陳文心的一番言論。
她說,皇上立誰為太子,誰就是正統(tǒng),就是應(yīng)該成為儲君的那個人。
只要是皇上的心意,她們就該支持。
所以那個時候,陳文心告訴她,告訴章貴人她們,要扶保太子。
盡管太子不是她所出,盡管那時太子的養(yǎng)母佟貴妃還在。
她無條件地,站在皇上的立場上,沒有考慮過自己的得失。
和她相比啊……
德妃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了小佟佳氏一眼,“本宮該走了,你這里,太臟!
她走出殿門,朝身后一揮手,殿門緩緩地關(guān)上。
兇神惡煞的嬤嬤和太監(jiān)們,手持白綾,看著小佟佳氏,露出森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