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水米一日日換,卻總不見少。
我尋思著是不是不符合這貓兒的胃口,問了師兄赤霄。
赤霄是師尊在天際的見到一抹霞光中點(diǎn)化,平素總是獨(dú)來獨(dú)往,面無表情,此刻竟然有了些奇怪的神色:“神者,不需要進(jìn)食。”
“是嘛?可我怎么記得,有個神仙,倒是跟餓死鬼投胎一般?”
我撓撓頭,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個人,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就差嘴里塞個胖娃娃的畫面。
赤霄略沉默了下,然后道:“你記錯了!
這是個蠻敷衍的回答,但礙于平素仙子們吐槽師兄一天打死不會說十個字,今日比之多了一個字,我已經(jīng)十分感激。
原本要回家,他卻突然頓住,視線停留在滿院子方種完的花草上。
我這位師兄在別人口中,大抵因?yàn)椴皇侨,所以總(cè)毙┤饲椋瑢κ裁礀|西都是淡漠。
見他的視線,我還確認(rèn)半天他不是白內(nèi)障,趕緊道:“等長大了,給那貓兒遮陽用的!
“九重天,沒有烈陽!背嘞龅馈
今天的師兄非常詭異。
但我還是笑笑:“有與沒有,都給它備著,不能別人有它沒有!
赤霄低眉,似乎是在思考著什么。
我等了半天,才聽到他抬眸,極為認(rèn)真道:“可九重天,沒有貓。”
沒有貓兒?
那我眼前的是什么?
我抬頭,待師兄走后不久,那只通體雪白的貓兒又已經(jīng)驀然趴在枯枝上睡覺。
我不忍打擾,預(yù)備收了水米。
可手方伸出去,還是覺得給它換個別的口味的食物比較好,萬一它喜歡呢?
我這時忽然對游記里的姬贏養(yǎng)個孩子的麻煩有了些許感同身受。
那點(diǎn)被遺忘的角落,不會說話的孩子依舊不會說話。
她不愛穿鞋,總是光著腳丫踩在庭院里的草地上深深呼吸一口,再仰頭看天。
就像一棵樹,要從大地吸取營養(yǎng)。
可是她又得吃人類的食物。
為了活下去,這些年姬贏求宮人給自己送點(diǎn)兒種子,將庭院收拾了,開了地,種了菜。
只留了塊圓圈,給這祖宗站著用。
宮中的禮儀曾教導(dǎo),君子應(yīng)遠(yuǎn)庖廚。
可如今,再寡淡的白菜,他也能做出不錯的滋味來。
但祖宗是分辨不出來的,他最初做菜時,難吃得白貓都干嘔,她倒是吃得干干凈凈。
當(dāng)時他還怪愧疚怪感動,孩子長大了,會默默關(guān)心人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家伙根本就是塊木頭,好吃難吃她壓根分辨不出來。
她只會每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看天看地看空氣,再好奇得看他。
若在民間,這樣的孩子該是被稱為傻子,若不走運(yùn),估計也沒什么長大的機(jī)會。
他若一個人生活,不說離開此處,至少偶爾送來的葷腥,能久違得進(jìn)到他的嘴里。
可每當(dāng)看到她臟污的腳丫,他還是會俯身為她擦干凈。
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直到某個一同往日他都麻木的日子,他俯下身,溫?zé)岬牟挤讲虐∷哪_踝。
一只手輕輕擦去他額角的汗珠。
他的動作霎時頓住,很想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又怕這不過是自己在烈日下中暑的錯覺。
可隨著那只手撫過自己的額頭,再緩緩移動,直到停留在他的眉間,柔柔得撫摸他眉間的褶皺。
像貓尾巴,像柔軟的樹梢,姬贏抬起頭時,眼前之人的手正好按在他的唇上。
她笑著,好奇得輕輕按動,指下的肌膚一會兒紅一會兒慶,似乎是在玩游戲。
很無聊,可姬贏還是一動不動,單膝跪著等她玩膩。
等結(jié)束,他想起身,膝蓋卻已經(jīng)失去知覺,歪倒在地。
他原本是想緩一會兒再起身,可這孩子一雙烏溜黑的眼睛盯了他半天,都讓他有些發(fā)怵了,突然直接躺倒在他身邊,依偎在他懷中。
天上的星子在閃爍,人間的宴席依舊沒有停止過。
他好久沒說過話,因?yàn)闆]人和他說,都快忘了該如何說話。
此刻他喉底熱得要冒煙。
剛想同這孩子說話,一低頭,只見尖尖的小臉上恬淡的睡顏。
一時都不知道自己是該先笑還是無語。
可雙手卻下意識緊緊抱住她。
這是,他失去父母之后,得到的最好的生辰禮物,卻來自他隔著血海深仇的親手養(yǎng)大的仇人之女。
過年時節(jié),諸國原有進(jìn)京畿向周王朝拜祝賀的舊禮。
可當(dāng)今的天子姬滄篡權(quán)奪位,又不大理會朝政,就漸漸并不受諸侯們的認(rèn)可了,幸好先太子的尊駕被請移到如今百國中實(shí)力最為強(qiáng)盛的虞國中。
諸王們便將馬車拐了方向駛向虞國,年底紛紛前來參拜大周王朝唯一正統(tǒng)的繼承人。
可等真到了地方,眾人又像集體失憶般把太子贏拋之腦后,圍繞著百國第一公子虞衡親親熱熱哥哥長哥哥短。
此次前來的王孫貴族們雖如今大多都不怎么認(rèn)得彼此,可若真追溯到百十余年前,都是一個爹和幾個媽生的。
真要攀扯,八竿子總能打著個鳥窩兒。
原本這樣的宴會虞王都會冠冕堂皇得向眾人提一句——太子贏身體抱恙不便出席。
眾人也都不是傻子,但誰讓虞王牛呢?虞國漸漸成了諸國之首,將姬滄從王位上趕下來的名頭姬贏也捏在手里,諸國們早就沒了置喙的余地。
今年親熱非常主要是為了這位將來王朝的繼承人虞衡,見了他就趕緊哎呦喂得搓著手湊上去問:大侄兒,如今年歲幾何?可有婚配呀?我家有個女兒兒子的,你喜歡啥樣的,我回去現(xiàn)生也成……
虞衡俊美又高貴,把男的女的看得直流口水。
問他相較太子贏如何?
無聊在殿外打彈弓的幾個公子哥兒手一松,滿臉問號太子贏是誰?
遠(yuǎn)處樹上有什么東西墜落,紅色的液體蔓延出來,又在風(fēng)雪之中逐漸凝固,像是普通的一點(diǎn)紅梅,又極快得被風(fēng)雪掩蓋。
虞衡幾不可聞得勾了勾嘴:“不重要的人罷了!
他叫了歌舞珍饈,暖風(fēng)熏得人沉醉不已。
等到宴席結(jié)束,所有人離去。
他飄飄然舉著傘獨(dú)自回味那句眾人只知虞世子不知太子贏。
這么些年,他讓人嚴(yán)加看管姬贏,絕不許有任何人看到他,從而對他們兩個生出一點(diǎn)比較的機(jī)會。
他虞衡才是最有資格被稱贊的人,而不是一個無能的廢物太子。
今日被眾人夸贊得天上有地下無,讓他連路上突然出現(xiàn)的一個不知禮數(shù),沒有給他行禮的仆人都有了好顏色。
他懶聲看著那呆傻的幼小女仆:“見到本太子,為何不跪?”
虞衡等了半天,不僅沒等到求饒,他沒辦法施展自己仁慈的饒恕,反而看到那仆人抱著一捧雪自己離開。
走近一看,原來是只被彈丸打死的貓。
哼,一只死貓。
虞衡心中嗤笑一聲,再看女仆,一個奴隸……
下一秒,他忽然瞧見漆黑的夜里,緩緩走出來個衣衫單薄的人。
那人消瘦得不行,可等走到虞衡面前,真是好熟悉的一張臉。
姬贏……
只一個眼神就讓他臣服的姬贏。
今日他只停在不過幾丈外,模樣比十年前更高挑清瘦落魄。
可虞衡只一眼,就瞬間清醒過來,不知為何沒有上前。
可他卻始終沒有將在那女仆的視線身上的視線移開。
他們,都沒有看他一眼,就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