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漸漸亮了,又緩緩下沉。
晨露會從濃重到稀薄。
地上的凡人會在有光時走出土泥做的房屋,會在光將熄時離開勞作的曠野。
虞王果然沒有出乎姬贏預(yù)料,將其控制在手下,卻只給了王宮角落里的小院子。
日光只有在一日最盛時,堪堪擦過這屋檐的一角。
陰影籠罩在他的身上,還有包裹著那嬰孩的襁褓。
陰冷從腳底蔓延,冷得姬贏都忍不住寒顫。
出生攏共不過幾月,一路舟車勞頓,眼前這嬰孩卻總是安靜。
若不是實(shí)在是餓狠了,身上難受狠了才難耐得蠕動兩下,卻并不發(fā)出聲音——似乎生來暗啞。
彼時好歹還有送飯的侍人好心在他不能下車時給她清理喂食,如今虞王并不安排宮人前來,只隔著宮門上開出來的小門窗送進(jìn)來食物用品。
這孩子自昨日入城就未進(jìn)過飲食,如今卻不哭鬧,抬起瘦弱的胳膊,輕輕在空氣中抓取什么。
可空氣中什么都沒有,她就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四處看來看去。
好不容易看見幾尺外有個人,也沒有任何聲響。
目光平淡得與姬贏對視,這視線,不像嬰兒,恍若個什么,姬贏也說不上來,只覺這目光無波無系,瞧見了他,卻又瞧不見他,或者說瞧見的不只是他。
姬贏莫名生出些想說話的念頭,可話到嘴邊,這孩子的實(shí)現(xiàn)又驀然轉(zhuǎn)開,繼續(xù)盯著屋頂。
屋頂是破落的,透著蒼藍(lán)的天。
姬贏是不喜愛這孩子的,不止因?yàn)樗浅鹑说暮⒆印?br>
她沉默冷淡,不似從前在周時王室誕生的孩子們白胖可愛。
如非不是必要餓和難受,她無聲得就像一團(tuán)空氣。
他成了她的保母,加熱宮人送來的殘羹冷炙,還有時不時短缺的乳奶。
沒有合適的瓶子,就一勺一勺喂進(jìn)她嘴里。
這個幼小的嬰兒并不聽他的話。
勺子擱到她嘴邊,她也不會主動喝,塞進(jìn)她的嘴里,也不會主動吞咽,流落的汁水還會打濕本就不多的襁褓。
他還要打起深井中的水來為她換洗衣物。
有時他極陰暗得想,把她放在那里不管,凍死,餓死,帶著一身的惡臭死去。
憑什么他要做圣人?
可最后他又做不得惡人。
這孩子無聲無息的,他仰望著他國寂寥的夜空,星子都不為他閃爍。
宮廷里的歌聲隱隱傳過來,是他不熟悉的別音。
從前過得再不好,家人都不在了,可還是踩在故國的土地。
如今什么都沒有了,連那短小的舊衣都已褪下。
只有這無知幼兒還在身邊。
他只將這孩子放在伸手可以碰觸的地方,偶爾伸手試探著她可千萬別死了,這小小的庭院他可不想用來埋尸體。
后來她忽然變得很燙。
柔軟的皮膚皴得皺起,本就毫無血色的嘴唇愈發(fā)干裂。
她不會哭,也不鬧。
還是他自己伸手察覺。
冬日里,這方庭院越發(fā)冷了。
他自己都在掙扎得活著,寄人籬下,食物全憑外頭的人記性好與不好。
他想這孩子不若死了算了,還省得受苦了。
可夜里,還是鬼使神差,許是太冷了,他差個取暖的湯婆子,將這孩子抱在懷中。
這孩子蒼白的臉燒得通紅,靜靜望著他,小小的,暖暖的,料峭冷風(fēng)中,依偎在他心口。
異國的土地,空空如也的肚子,漸漸冰凍起來的四肢百骸,卻只有她所熨帖的這一點(diǎn)心口還暖著。
姬贏不知自己為何眼里竟然還能流出淚來。
漆黑的夜里,只有這兩個還活著的人靜靜對視著。
他竟能從這孩子眼底瞧出些微末的憐憫,竟而嚎啕痛哭起來。
何其悲哀,他們無父無母無家無國!
何其悲哀,他們要與仇人相依為命!
母親從前為他所唱的搖籃曲已記不清了。
姬贏只能自己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手在冷風(fēng)中吹涼了,再按在這孩子的臉上給她降溫。
這不是什么好法子。
但他哭喊求救,外頭也沒人理他。
姬贏緊緊抱著懷里的小東西,想起民間說,孩子三歲狗都嫌,難忍道:“你切莫死了,天上的神明,地里的惡鬼,若有能聽見的,我若命數(shù)長,就用三年命數(shù)換這孩子陪我三年,等我厭惡你至極你再死。”
后來不知是哪方聞見,第二日天微微擦亮,這孩子果然慢慢退下燒,只是沒什么精神得半瞇著眼睛。
她燒了一夜,虛弱得更加難看了。
更像她那丑陋的爹了。
姬贏有些后悔換這臭丫頭活。
可又不知道找誰要回那三年命數(shù),就算了吧。
就像養(yǎng)個貓兒狗兒的。
可這貓兒狗兒也怪難養(yǎng),她要吃喝,要洗漱。、
這里缺衣少食,這里冬日的水冰冷刺骨。
姬贏只能脫了自己暖熱的衣裳裹著她,自己在院子里搓洗她換下來的臟衣裳。
偶爾送來的伙食好些,他分成幾份,冬日里放在院子里,夏天就放在深井中,能留一日就多一日。
至于取暖,院子里能有些枯草雜樹也被掰扯下來,石頭磕了一次又一次,才勉強(qiáng)升起來火星。
懷里的小嬰兒貓兒似得被姬贏捧出來臉,臉頰被火光映照得瑰麗。
這時,屋外有些許聲響。
姬贏微微推開門看去,是只瘦小的貓兒想要偷食他存下的食物。
這只貓兒不大,可怎么說也是葷腥。
姬贏很餓,餓到那只貓兒看到他的那刻,都被他的眼神駭?shù)煤笸藥撞,卻依舊不肯離開。
姬贏再仔細(xì)一看,卻不想看到這貓兒的脖頸之間趴著只小小的灰鼠。
呵……這年頭真是奇妙,貓鼠竟然還能如此和諧。
他再低頭,懷中的東西最近是長了點(diǎn)重量,微微默了默,合上了門。
如此,掙扎著過了三年。
小院似乎被人遺忘,如果不是宮人每日送的飯,姬贏都有些忘記自己是誰。
還以為自己不過一個無父無母帶著個孤女生活的窮小子。
小崽子如今已經(jīng)三歲了。
不需再每日食乳汁,跟著他吃米菜也可以了。
她的手腳漸漸長長,襁褓已然裝不下,偶爾會有心軟的宮人好說話,姬贏請求送來些針線破布,自己學(xué)著給這崽子縫衣服。
他曾學(xué)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沒有一個包含照顧孩子,更沒有針線活。
最初的衣服做的不是一個袖子長一個袖子短,就是這崽子沒地方把頭鉆出來。
后來雖然不算手藝精湛,至少這崽子能穿出來見人了。
可這院子從未有人踏入。
唯二的客人,不過是冬天那只沒凍死的貓和它脖子上的灰鼠。
白貓還算乖巧,偶爾來了只食自己剛可果腹那些,就帶著灰鼠圍繞在廊檐下的小崽子身邊。
小崽子三歲了還不會說話,依舊只會靜靜看著天地和天地之間。
只可憐他這殘缺的孩兒,自出生就困在這方寸之中。
也因著這點(diǎn)可憐,他曾向不知哪方神靈魔鬼祈求,換她三年性命,如今再換三年罷,再陪他三年,等他再厭惡她點(diǎn),他就再也不借命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