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兒死了。
跟隨它的灰鼠很快也不吃不喝死了。
天地一片雪茫茫,庭院自然不可避免。
小小的墳包經(jīng)過一夜的風雪,已然同周圍的土地一起被掩埋。
那孩子已經(jīng)在那處跪坐了許久,從萬物沉寂的深夜,到如今天光大亮。
肩頭,眼睫都掛上雪花。
姬贏夜里就聽見她起身的聲音,只是并不言語。
也不知為何無眠到天明,推開紙糊的屋門,磕絆的聲響才讓她有了回頭的動作。
蒼白的臉色,沒有表情的臉,姬贏卻莫名看出詢問的意思。
“它們死了!彼p聲解釋。
那孩子不懂,望著他。
“死,就是……”姬贏略略沉默,年幼的時候,母親離世,宮人們都在哭泣,只有他那時也同此刻的這孩子般不解,因而眼淚遲遲不肯流出來。
喬氏中有人背后議論他真是冷血。
他就跑去問尚沉浸在喪妻之痛的父親,同他道歉:兒有錯,可兒不知,死是何物。
妻子的尸身就在身旁,年輕的丈夫鬢發(fā)未霜,緊緊將年幼無知歉疚的孩兒摟在懷里,呵得一聲熱淚滾落,砸在姬贏的脖頸之間。
那感覺并不好。
以至于后來他常常噩夢連連,驚醒時再嘗不到母親做的甜湯,那時才明白,死,是再也嘗不到的甜。
他并沒有給這孩子嘗過甜,因而不知該如何形容那樣后知后覺又痛苦的情感。
指了指被掩蓋的墳包,再指向自己:“我也會如此,我也會死!
那孩子的視線露出幾分不解。
短暫迷茫之后,竟然用雙手分開冰雪,挖開泥土,露出土里臟污的貓兒灰鼠。
然后她輕柔捧起它們的尸體,抬起冰冷僵硬的雙腳,一瘸一拐走到他面前,捧給他看,似乎在說,這就是沒死。
若是旁人,也許會覺得稚子愚蠢。
姬贏只是溫聲道:“死了,就不會再回來!
這孩子失落得低眉,五官隱隱有皺成一團的趨勢,卻并不哭。
姬贏覺得得再教她點東西,起身拉住她的手,帶她走回被挖開的墳坑,將貓兒灰鼠的尸體一齊放回去,再細細掩埋。
“這叫入土為安,好好埋葬他們,它們才能好好去往來生!
這孩子依舊懵懂得看著他,是要知道什么叫做來生。
姬贏今生都沒熬完呢,來生太遠,更何況他也不信,沉默著將泥土埋好,牽著這孩子回到屋檐下。
他眼下要做的就是燒熱水,溫好床鋪,還有準備餐食。
回頭看到的是那雙烏黑的眼睛。
她乖巧得躺在被窩里,手卻抓住他的衣角。
就像那只離不開白貓的灰鼠。
姬贏無奈道:“放心,我現(xiàn)在還不會死!
這孩子這才微微勾起來嘴角,額頭靠在他的膝頭輕輕合上雙眼。
時隔多年,虞衡再見到這二位故人,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畫面。
這樣惡劣的地方,他竟沒有死,還能將一個嬰孩養(yǎng)大。
他身旁的仆從不屑得上前想要宣告貴人蒞臨。
姬贏卻只是微微抬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而后將手放在那孩子的額角,安撫她繼續(xù)睡下去。
從始至終,不曾將目光偏移過。
就像風雪之中的那夜。
虞衡在那日之后曾召喚過看守二人的宮人,怎么會讓這二人跑出來。
宮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兩人自來第一日就像死了一樣,所以總會有人趁機偷懶。
虞衡慶幸那日諸侯們都沒看見這人。
可近來父王和諸侯們也商討過,要將姬滄拉下王位,詢問起姬贏的近況,不然他才不會去屈尊降貴來此。
他笑著打招呼,姬贏依舊不為所動,像是趕客。
虞衡倒也不惱,目光落在睡著的女孩兒身上。
雖才八九歲的年紀,卻也能看出來眉眼間的美麗明艷。
只是當他想再看,卻被一只手擋住。
姬贏的聲音帶著冷意:“世子來此想做什么?”
虞衡的心頭跳得厲害,略微深呼了口氣才平復,道“我父王和諸侯關心太子的身體,想見見太子殿下!
姬贏可不信這些人的好心。
可虞王和諸侯要召見,他也不能不去。
虞衡表面功夫做得很好,還帶了錦衣華服。
給他梳洗好后,那孩子也醒了。
一路上華美的宮殿讓人目不暇接,每一個她都要看上半天。
等拜見了諸侯,聽著她聽不懂的話,一直跪坐在姬贏身邊,看他始終沉默。
直到最后,虞王問他,可愿搬居別住。
姬贏這才看了四處好奇打量的她一眼,點頭。
等回到馬車,姬贏問她:“你很喜歡這些?”
這孩子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自她出生,就沒見過如此華美的物什,他能理解。
可她無知的樣子,好像放錯了重點——什么是喜歡?她不理解。
姬贏頓時有種自己和傻子生氣的無力,可還是道:“就是,你會想一直看見它!
這孩子一思考,就是會皺起來五官。
姬贏也不指望她能思考出來個什么東西。
懶懶得靠在馬車上閉目。
可感覺到她的突然靠近,睜開眼,只見她一直好奇得圍繞在他身邊左看右看。
好像只狗。
馬車里他看著這孩子發(fā)笑。
她伸手,姬贏任由她的手撫摸他的面龐長發(fā),然后扯住他的發(fā)帶。
頭發(fā)和發(fā)帶一塊兒被扯,他吃痛得抓住她的手,這孩子又笑起來,他又不想教訓她了。
說是更換住所,實際是為了更好監(jiān)管。
從前姬贏的居所是王宮的邊緣,如今被安排在距離同虞衡一墻之隔的宮殿,四處都有世子的手下監(jiān)管著,斷不可能再出現(xiàn)當初讓他們跑出去的情況。
作為傀儡,沒有覺得滿不滿意的資格。
不過是等著日子做別人手中的刀。
唯一不變的,還是那孩子依舊愛光著腳站在草地上。
等夜幕起來了,她就靠在他的膝頭,聽他講書上看來的故事。
只有一夜,姬贏受邀參加虞衡的生辰宴會,等回家時身上帶了些酒氣,難得絮絮從前。
“我從前過生日時,父親總是要慶祝一下,母親怕他太鋪張,父親卻說,我明珠珍寶般上天賞賜的孩子,應當?shù)玫竭@世上最好的禮物!”
天上的煙花一直在放,地上的人兒看到別的深愛孩子的父母,也想了自己的爹媽。
有些東西難過不是自己從未得到,而是得到又失去。
他養(yǎng)大的女孩目光憐憫得張了張嘴。
姬贏笑了,伸手摸上她的臉:“你若說話,就叫我一聲……”他頓了頓,哥哥兩個字卡在喉嚨,他們算什么兄妹,“……名字,叫我的名字,也是給我最好的禮物!
可他等了許久,女孩兒依舊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姬贏這才想起自己昏了頭,起身要走回屋里。
衣角卻被抓住。
他回頭,女孩兒像從前無數(shù)次一般,向他伸出手。
姬贏不知道她又要給他看什么地上的爬蟲。
可當她攤開掌心,一道淡藍色的光芒在掌心上空緩緩炸開,變成彩色的絢爛花朵,緊接著是橙色紅色,還有紅銀相間的光芒,接連在她掌心綻放后,甚至比天空中綻放的還要精美百倍千倍……
小小的一方角落里,一場小型煙花在她的手中接連綻放,姬贏難以置信得不敢呼吸,他下意識伸出手想要去觸摸,觸碰到一點煙花的邊角,卻沒有想象中的灼熱,反而是淡淡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