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外。
夕陽落西峰,飛檐披殘雪。
兩名宮中巨宦分立左右,執(zhí)掌內(nèi)侍省的段春和木奴,雖然年紀相差有一甲子,但權(quán)勢相差仿佛。
段春雙臂疊于小腹,眼眸似開似合,輕咳一聲,說道:“今年雨雪充盈,豐年無疑,我記得你的家鄉(xiāng)在北庭,想必不會有人在挨餓了!
面白如玉的木奴手持拂塵,淺淺一笑,“徒兒是討飯長大的,自從入宮以后,便有了家,至于北庭的白山黑水,早就忘了一個干凈!
段春點頭道:“對哦,才想起來你是孤兒,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膝蓋都磨到露出骨頭,仔細一問,是爬行萬里來到京城,念你可憐,又生的俊俏,才親自幫你凈了身,帶入宮中。”
木奴躬身道:“師父的大恩大德,徒兒沒齒難忘,若不是您賞碗飯吃,怕是早已餓死在宮門外!
段春波瀾不驚道:“這年頭,喪良心的滿街都是,有情有義的倒不常見,你能記住這份恩情,為師很高興。可我記得有些日子沒見到你了,兩年,還是三年?凡事都是徒子徒孫在當中傳話,今日猛的一照面,險些認不出了!
木奴一勾嘴角,露出陰柔笑容,“沒能孝敬師父,是徒兒之過,實在是后宮諸事繁雜,抽不出空來去。您也知道,皇后身邊人手少,能稱心如意的奴才更少,我若不在旁邊侍奉,怕那些蠢材惹娘娘生氣!
段春輕聲道:“這樣一說,反而是我的過失。內(nèi)侍省幾千奴才,沒幾個開竅的,論伶俐貼心,無人能及你三成,要不是娘娘親自要人,我也不會舍得放你去含象殿,這才幾年不到,你已成為一人之下的三品宦官,約莫再過一段時日,師父一老,這內(nèi)侍省就是你的了。”
木奴輕柔一笑,說道:“師父同圣人一樣,乃是青山不老松,等萬壽湖干了,您二人都不會老。我自己有幾分本事,自己心里明白,伺候含象殿還算得心應手,打理整個后宮,就要手忙腳亂了!
段春感慨道:“人人常說,時也,命也,運也,非吾之所能也,若是當初沒把你送到含象殿,而是送到蘿娘娘身邊,會不會有今日之顯赫?”
木奴輕抿嘴唇,含笑道:“徒兒能有今日氣候,一來是師父栽培,二來是娘娘恩典,倘若去到別處,或許只是端茶送水的雜役,哪能高封三品。”
段春詢問道:“這么說來,明師不如明主?”
木奴低頭道:“缺一不可!
段春忽然話鋒一轉(zhuǎn),沉聲問道:“你的主子要是和別人起了爭執(zhí)呢?”
木奴想了想,如實道:“徒兒會像瘋狗一樣,把他活活咬死!
語氣雖柔,可字字鏗鏘。
段春贊嘆道:“好狗!
木奴掃清衣袍積雪,面帶笑意,腰身筆直。
殿內(nèi)。
紅燭青煙,拉出兩道狹長身影。
頭戴鳳冠的皇后正襟危坐,燈影照耀,肌膚如玉似雪,看不出是年近六旬的老嫗,伸出白皙右手,從冒有熱氣的瓷罐中舀出大半碗湯水,遞到圣人面前,“我親手熬的萬歲湯,嘗嘗。”
劉贏面無表情,接過瓷碗,沿著邊喝一大口,只給出一個字評語,“燙。”
皇后嫣然一笑,稱贊其千嬌百媚都不為過,“這么多年了,口還是那么急,就不知道等等再喝,也怪我,早知你有這毛病,沒給你吹!
劉贏又慢飲一口,晦暗臉色難得露出笑容,吝嗇給出贊譽,“好喝!
皇后輕聲道:“錦衣玉食的日子過慣了,會變得越來越懶,忘了上一次熬湯是什么時候,似乎有十年了?”
劉贏依舊惜字如金,“十八年!
“這么久了?”
皇后一愣,隨即羞愧道:“一心一意在識兒身上,怠慢了你。”
劉贏問道:“今夜過來,只是送湯?”
皇后沉吟片刻,張了張嘴,鼓足勇氣也沒能說出口。
劉贏輕嘆道:“四十年前的今天,咱倆大婚。”
皇后呆住,兩行清淚滑落。
指甲嵌入肉中,感受不到疼痛。
四十年夫妻,早已了如指掌,一個細微動作,一記眼神,都能猜到對方在琢磨什么。在皇后記憶中,自家夫君從來沒有閑過,當王爺時便日夜忙碌國事,張口朝廷,閉口百姓,極少陪伴左右,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人已成常態(tài)。
如今貴為一國之君,卻能記得大婚日子。
劉贏望向紅燭,緩緩說道:“記得大婚那天,你入門時不小心摔了一跤,坐在地上哭個不停,非要我把你扶起來。我不從,你就不肯起,結(jié)果哭了半宿,自己累到睡著了!
舊事重提,令皇后噗嗤一笑,神色呈現(xiàn)出小女兒嬌羞狀,嗔聲道:“羞不羞?你比我大了十九歲,老新郎官,不該讓著小媳婦嗎?”
劉贏一口將萬歲湯喝完,糾結(jié)道:“我知道你是聽從了娘家的餿主意,故意來給我使下馬威,堂堂王爺,豈能受小娘子指使,于是我故意不理你,殺殺你的銳氣,可沒想到這一殺,四十年了都沒能如愿以償!
皇后擦干淚痕,柔聲道:“你犟,我也犟,要不然說一個床上,睡不出兩個脾性的人!
劉贏嘆氣道:“你覺得我從來沒讓過你,其實事事都在讓你。立識兒太子,派郭熙鎮(zhèn)守安西,大肆啟用外戚,指使刺客刺殺李相之子,去大牢殺人證,哪一樁,哪一件,不是逆群臣心意而行?要知道劉家是和世家共天下,得罪了他們,是要吃大虧的,可惜你始終不懂這個道理,一味蠻橫無理到今日!
皇后擰起鳳眉,怒道:“大寧是劉家的,你是皇帝,是圣人,為何要順從他們心意?!”
劉贏笑了笑,透出無奈和凄涼,揮手道:“湯也喝了,舊也敘了,我也乏了,回宮歇息吧!
皇后收斂鋒芒,規(guī)規(guī)矩矩說道:“既然來了,總歸要給臣妾一個答復!
劉贏錘打雙腿,又緩又慢,過了許久才開口道:“你當你的皇后,無需再過問后宮諸事,年后識兒封王,去兩江安度余生,納蘭家不許再入朝為官,期間有悖逆者,殺了,以儆效尤!
皇后全身輕顫,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
劉贏抬起眼皮,幽聲道:“脾氣犟,自有因果報應,我能忍你,廟堂百官能忍得了你?害了識兒還不夠,難道還想禍及滿門?”
皇后悄然起身,后退兩步,緩緩下跪,以額頭貼住金磚,顫聲道:“謝陛下恩賜!
劉贏泛起苦笑道:“你要謝的不是我,而是要謝罪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