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平靜道:“卿何出此言?”
“敢問陛下,吳明因何而反?”
李世民并不急著揭露答案,而是看向這年輕氣盛的大臣:“卿以為呢?”
“吳明謀反,是因為鄧氏的緣故啊,鄧文生有罪,可是鄧氏何辜,陛下大肆株連,以至宇內(nèi)震恐,天下嘩然,吳明之反,不過是因為這大興株連所引發(fā)的后患而已。一個吳明,不過是區(qū)區(qū)刺史,他一謀反,則揚州世族盡都影從,難道……只是區(qū)區(qū)一個吳明,不忠不孝。這揚州的世族以及官吏,也都不忠不孝嗎?臣以為,問題的根本不在于一個吳明,而在于陛下。”
李世民手微顫:“噢?在于朕什么?”
杜青慨然道:“在于陛下效法隋煬帝之事,以至于那些積善之家心生疑慮,鐘鼎之族心懷恐懼,臣子們已無法預(yù)知天威,驚恐交加,這才是吳明等人謀反的緣由。凡事追根溯源,便能尋覓到解決的辦法,陛下現(xiàn)在要征討叛賊,卻不對叛的緣由進(jìn)行追溯,其結(jié)果就是反叛愈來愈多,朝廷的軍馬疲于奔命。陛下,臣以為,此事關(guān)系極大,在此存亡之秋,陛下理應(yīng)明辨是非,明察秋毫!
“朕不能剿?”李世民看著這侃侃而談的杜青,面上依舊沒有表情。
杜青正色道:“臣以為,可派一天使,前往揚州,述明陛下的心意,那吳明等人,自然而然也就愿意束手就擒了!
“當(dāng)然……還有一個前提,陛下必須對誅滅鄧氏……”
李世民隨即道:“那么,朕就派卿去如何,卿家八百里加急,前往揚州,去見那吳明,朕的討伐大軍,隨后就到,卿家若是能說動,固然是好,若是說不動,朕起兵為你報仇。”
杜青:“……”
杜青感覺陛下這是吃錯藥了。
幾個意思?
招撫叛賊,本意是讓你李二郎承認(rèn)錯誤和過失,保證誅滅鄧氏的事絕不會再發(fā)生。
可你卻讓我去勸降?
自己只是說說而已。
鬼知道那吳明因為什么緣故反叛,單靠我這一張嘴,若是人家大怒,砍了我的頭顱怎么辦?就算不砍頭顱,一旦挾持了自己,與官軍作戰(zhàn),到時兵荒馬亂的,自己的小命也休矣。
杜青一時懵逼。
“既如此,朕便下旨……”
“陛下……”杜青大怒,他感覺李二郎侮辱了他,這分明是故意的,作為臣子,君王是不應(yīng)該這樣羞辱自己的,杜青昂首道:“陛下難道不知道問題的根本,招降吳明,并非是根本,而陛下濫殺無辜,效隋煬帝舊事才是根本所在。陛下怎可避重就輕?”
李世民突然大喝:“避重就輕嗎?”
杜青萬萬沒料想,方才還冷靜的李世民,下一刻突然反目。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更是鴉雀無聲。
“朕避重就輕又如何?”李世民凝視著杜青。
杜青:“……”
“朕再來問你,朕誅滅了鄧氏,又如何?”
杜青一口血要噴出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自己方才口若懸河所說的話,固然引經(jīng)據(jù)典,而且很有道理,可自己的道理,一切都在對方講道理的前提之下,方才可以使人信服的。
那么,一個非?膳碌膯栴}是……
如果對方……他不講道理呢?
“吳明要反,爾口口聲聲,為吳明辯護(hù),認(rèn)為他不過是因為鄧氏被誅滅之后,心生恐懼而已。這些話,沒錯,朕也相信,他如何能不恐懼呢?鄧氏犯罪,他吳明罪責(zé)也不小。鄧氏侵?jǐn)_小民,他吳明就沒有嗎?現(xiàn)在害怕了,驚懼了,不知所措了,于是便敢反,帶著軍馬,圍困朕的弟子,這是臣子所為嗎?這是亂臣賊子!”
李世民厲聲大喝。
殿中的人都不做聲。
李世民隨即虎視杜青,雙目有著錐入囊中一般的銳利,他而后一字一句道:“杜卿家左一口吳明如何如何,右一口朕如何如何?現(xiàn)在吳明已反,賊子殺戮官軍,這歷朝歷代,賊殺官,官殺賊,本是理所當(dāng)然之事?赡闾幪帪閰敲魈蛔o(hù),為他辯解,朕只問你,爾是賊,還是官?”
杜青心一沉。
這是不講道理啊。
“賊子作亂,不可一概而論。臣以為……”
“少來此繞圈子,朕只問你,爾為官,為賊?”
李世民顯然失去了最后的耐性。
他甚至已想好了,對方若是敢說一句為賊,便立即命殿中禁衛(wèi)將這家伙直接用金瓜錘死。
杜青臉色鐵青。
士人是不喜歡做選擇題的,他們喜歡做閱讀理解,任何一件事,都可以發(fā)出一大通的感慨,他們說話和行事,歷來喜歡遮遮掩掩,猶抱琵琶半遮面,唯有如此,才顯高明。
可陛下顯然過于簡單粗暴了。
李世民的大喝,讓他心里一顫,他原本還準(zhǔn)備了一大通的理由,來給吳明辯護(hù)。
當(dāng)然,給吳明辯護(hù)的目的,不是因為他和吳明有什么私交,目的在于,正好借著這個吳明謀反,來告誡皇帝,誅滅鄧氏的事,是萬萬不能開這個先例的。
只是,李世民此刻死死的凝視著什么,他沒這么多時間和一個杜青在此糾纏。
杜青稍一猶豫,最后垂頭道:“臣,自然是官。”
李世民冷笑:“朕看你不配為官,食君之祿,卻心向賊子,也敢自稱為官嗎?”
杜青感覺自己人格上受到了侮辱,一時義憤填膺起來,他振振有詞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只是為了社稷而已,陛下與那陳正泰私訪揚州,這是人君所為嗎?隨意誅滅鄧氏,這又是天子應(yīng)該做的事嗎?現(xiàn)在吳明等人反了,難道不該追究?陛下今歲以來,性情大變,這都是陳正泰在旁的緣故,現(xiàn)如今……他也算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這些話,是杜青的心里話。
杜青憤怒了。
此刻他放肆的發(fā)泄著自己的大膽,可這又如何,大不了,罷黜我杜青罷了,我杜青說出來的乃是天下人的心聲,我杜青即便不為官,也有諾大的家業(yè),足以一輩子衣食無憂,錦衣玉食。他日我得了盛明,照樣會有無數(shù)人前仆后繼的舉薦我,朝廷還是得征辟我杜青為官。
李世民聞言,大怒。
“來……拿下!”
聽到這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句話,李世民終于無法忍耐了。
禁衛(wèi)聽罷,已是如狼似虎的沖進(jìn)殿中來。
朝中百官大恐。
直接殿中拿人,還是貞觀朝的第一次。
杜青也沒料到,陛下居然如此硬氣,和從前的李二郎,完全不同。
禁衛(wèi)已至面前,杜青口呼道:“豈有殿中拿大臣的道理……”
禁衛(wèi)們卻將他按倒在地,他不服氣,依舊大聲疾呼:“陛下連綱紀(jì)都不要了嗎?”
殿中已是嘩然一片,杜青固然是出頭鳥,大家作壁上觀,某種程度,不過是讓杜青來試水而已,誰想到陛下的反應(yīng)如此激烈。
這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于是,許多人蠢蠢欲動,想要為杜青說情。
可他們抬頭看李世民時,卻見李世民臉色鐵青,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拖至太極門外仗打,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杜青臉色一變。
其實他確實是來做‘魏征’的,但是,他沒想過讓自己做比干啊。
魏征和比干之間的區(qū)別是,魏征如何痛罵皇帝,皇帝也得表示朕錯了,你說的都對,卿家真是敢言之士。
而比干這種,是真的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