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臺電視機近500元,宋瑩每月工資55元,林武峰60元。
自從計劃買電視機后,宋瑩雷打不動每個月存30元——雷打不動的意思是,一拿到工資,宋瑩就往銀行里存30元,絕不挪用——按她的計劃,一年半后就可以添置一臺電視了。
宋瑩沒錢做新衣服了,蔫蔫地把原來衣服的領(lǐng)口、袖口改了改,自欺欺人地當(dāng)成半件新衣服。
1979年春節(jié)前,林武峰的科室得了一張電視機票,為了公平起見,十幾位同事圍在一起抓鬮。
抓到電視機票的同事家庭負重重,買不起電視,把電視機票以五十斤糧票的價格賣給了林武峰。
林武峰先斬后奏,宋瑩知道后,非常心疼那五十斤糧票,想再次轉(zhuǎn)賣出去。
黃玲找到宋瑩,“你要錢不夠,我先借你。”
宋瑩猶豫,“這多不好!
黃玲快言快語,“我和你實話實說,超英每月三分之一的工資都給了他爸媽,我家平時壓根存不下錢,去年是因為兩次閱卷拿了點補助,家里多少存了點,這不馬上要過年了,爺爺奶奶惦記著呢,這兩個月一直叨嘮著想買臺收音機,你趕緊把錢借走,我謝謝你!
宋瑩心動,“你不和莊老師先商量一下,你不怕他怪你?”
黃玲道,“圖南開始學(xué)英語了,超英學(xué)的是俄語,完全輔導(dǎo)不了,他那天還在嘮叨,電視臺每周有兩次少兒英語節(jié)目,專家輔導(dǎo)語法和發(fā)音,我就說為了圖南學(xué)英語借你錢,你家買了電視,圖南能跟著看英語節(jié)目,他不會有意見的!
黃玲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宋瑩高高興興應(yīng)了,四處打聽哪家商店有電視。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排了幾次長隊后,在經(jīng)歷了幾次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再到失望后,大年初三,林武峰推著自行車,運回了一臺黑白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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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家人圍著電視收看新聞——林家今年買電視,宋瑩欠了一屁股債,黃玲乘機取消了三家之間的互派紅包活動,三家的過年活動變成在林家看電視了。
張阿妹問宋瑩,“你就用一塊布隨便搭在電視機上啊,你咋沒買個電視機罩?”
宋瑩一攤手,“沒錢了,我還欠玲姐一百塊呢,又要吃一年蛇瓜了!
黃玲出主意,“你用這塊布做一個罩子,我找點顏色鮮艷的毛線勾個花樣,勾好了縫在罩子上,就是電視機罩了!
宋瑩大贊,“好主意,我怎么沒想到!
媽媽們閑聊,爸爸們和孩子們認(rèn)真看新聞。
“蘇州市電視臺轉(zhuǎn)播中央臺新聞,……國務(wù)院副總理、中央軍委副主席鄧小平已抵達美利堅合眾國首都華盛頓,即將開始為期一周的正式訪問,讓我們預(yù)祝……”
莊超英道,“這是轉(zhuǎn)播中央臺昨天的新聞吧?”
吳建國嘀咕了一句,“先是訪日,現(xiàn)在訪美,看來風(fēng)氣是要變了。”
莊超英對莊圖南道,“英語是目前世界上使用范圍最廣的語言,中美建交后,它的重要性更會日益提高……”
屋內(nèi)一片哄笑,
“莊老師,你講課呢?”
“老莊,你政治思想工作可以啊!
一片哄笑聲中,莊超英頑強地繼續(xù)思想教育,“英語會越來越重要,圖南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英語!
莊超英看了看還在哄笑的鄰居們,“你們別笑,我這學(xué)期帶高二畢業(yè)班,畢業(yè)班教學(xué)任務(wù)最重的就是英語課,學(xué)生們英語基礎(chǔ)普遍不好,尤其是鄉(xiāng)下高中基本沒上過英語課,英語只要抓好了,輕輕松松甩掉一大批人!
宋瑩重回了棉紡廠最時髦最新潮人士的隊列,笑得春風(fēng)得意,“少兒英語周六、周日都有,孩子們都來咱家,跟著圖南一起學(xué)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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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電視,莊家人回到自己家,林棟哲跟著進了莊圖南房間——兩間小臥室因為是廂房改建的,保留了原來的廂房門,從他自己房間到莊圖南房間只需要幾步路,方便得很。
莊圖南看到書桌上幾張一月份的《人民日報》——每到月底,莊超英會把辦公室的過期報紙帶回家,讓莊圖南剪報——莊圖南喜出望外,從抽屜里拿出了厚厚的剪報本。
莊圖南正要起身去找剪刀,林棟哲竄回自己的房間,拿了剪刀和漿糊又跑了過來。
林棟哲諂媚道,“圖南哥,都1979年了,你要不要換一個新本貼報紙,我爸剛給了我兩本新的筆記本,我分你一本?”
莊圖南凝視林棟哲,“說!”
林棟哲嘿嘿一笑,“圖南哥,我就知道瞞不過你,我懷疑每年的寒暑假作業(yè)都是一樣的,你能不能把你以前的寒假作業(yè)借我看看!
林棟哲壓低聲音,“有幾個三年級的孩子也想抄你的作業(yè),說1毛錢1本!
林棟哲拼命煽動好學(xué)生莊圖南,“掙的錢用來租書,租書攤上剛進了《封神演義》和《水滸》的連環(huán)畫!
連環(huán)畫的誘惑實在太大,莊圖南遲疑了一會兒,“萬一被大人們知道了……”
林棟哲道,“老大,我辦事你放心,不會讓大人們知道的!
林棟哲回想起蛇瓜事件,心有余悸道,“不能讓莊筱婷知道,她知道了,你媽我媽就都知道了!
林棟哲繼續(xù)絮叨,“莊筱婷啊,哎,老師忘了留作業(yè),下課起立時她居然問,‘老師,今天有作業(yè)嗎?’,我立即去捂她的嘴,可惜晚了,老師想起來了,給全班留了作業(yè)!
莊圖南下了決心,“1毛5分,一毛5分抄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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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宋向陽和李一鳴叔侄倆一起來給莊超英和林武峰拜年。
倆人拎了一網(wǎng)兜水果罐頭,據(jù)說是宋向陽用自己掙的工分買的,分送給莊超英和林武峰表示謝意。
雪白的梨塊、橙黃的桃子在透明玻璃罐頭里一覽無遺,林棟哲眼巴巴地看著罐頭,莊筱婷也時不時地偷瞄一眼,林武峰拿了工具慢慢撬罐頭。
宋向陽道,“如果是用大學(xué)生補助買的,莊老師一定會更高興,不過這是我工分換的,也是我和一鳴的一點小心意!
宋向陽尷尬而又不失坦誠地解釋,“我總想著考上大學(xué)來拜訪莊老師,所以第一次落榜后沒來謝謝莊老師,要不是宋阿姨把我們劈頭罵了一頓,我多半現(xiàn)在也不會來。不好意思來,落榜,怪沒臉的。”
李一鳴更窘迫,“表叔干活有工分,還能花自己掙的錢謝謝兩位老師,我只能拿家里的罐頭……”
李一鳴的聲音越來越低,頭也越來越低,宋向陽拍了拍表侄的肩膀,以示安慰。
李一鳴抬起頭來,勉強笑了笑,“莊老師,林工,今天來也是請教您們一件事,我有個朋友也是待業(yè)青年,他寫了封信給勞動局說工作問題,勞動局的同志給了些建議,其中有一條是‘發(fā)展個體經(jīng)濟’!
李一鳴道,“勞動局的同志暗示我們?nèi)ビ^前街、玄妙觀人多的地方擺攤,賣些針頭線腦、內(nèi)褲襪子什么的,這些小物件國營商店看不上,樣式少,價格貴,我和朋友去玄妙觀偷偷觀察了幾天,類似的小攤生意很好,但是經(jīng)常有城管來沒收東西,必須一邊賣一邊躲……”
李一鳴的聲音越來越小。
林武峰道,“有進貨渠道嗎?”
李一鳴道,“上海有商品市場,大家都是去上海進貨,火車一天來回!
“砰”的一聲,林武峰撬開了罐頭,“棟哲,去拿五把調(diào)羹、五只小碗,你們仨和兩位哥哥一起吃。”
林武峰用毛巾擦了擦手,“去做,別看只是小物件,量大了非常賺錢。”
林武峰太過干脆,李一鳴愣住了,“可是,我爸媽覺得個體戶名聲不好,也怕政策變來變?nèi),我媽說了,再等等,沒準(zhǔn)棉紡廠哪天就有位置了,還是鐵飯碗好……”
林武峰道,“年前,我們廠專門開了次會,國務(wù)院進一步擴大了知青返城渠道,看樣子很多知青陸續(xù)都能回城……”
宋瑩突然插了一句,“針對是否讓知青全體回城,小平同志在有關(guān)知青問題的中央工作會議上說了,‘這個后門你們不開我開’,全體知青都將回城!
傻大姐宋瑩突然說政策,一屋人都嚇了一跳。
宋瑩提醒林武峰,“你忘了,那天陸大姐來咱家看電視上的知青新聞,她說的!
林武峰心里覺得無論是宋瑩、還是陸大姐解讀政策恐怕都不太靠譜,但在宋瑩一貫的淫威下,他從善如流地修改了措辭,“看樣子全體知青遲早都能回城,知青辦要求廠里有了位置,無論是正式工還是臨時工,優(yōu)先安排回城知青!
林武峰道,“我們廠這樣,我估計棉紡廠也差不多。光是知青,已經(jīng)是僧多粥少了,再過個一年半載,77、78級的大專生、中專生也畢業(yè)了,直接由國家分配到各級單位,你們職工子弟的機會就更渺茫了。再說,擺攤也不妨礙你進廠,你可以一邊擺攤,一邊等位置!
林武峰越說,李一鳴的臉色越是蒼白,林武峰說完好一會兒,李一鳴才開口,“林工,太謝謝您了!
李一鳴低聲道,“我明白了,林工,謝謝您!
林棟哲端著一摞小碗沖進屋,黃玲幫他一勺一勺地分罐頭。
林棟哲先把兩碗雪梨糖水放在客人面前,宋向陽連連擺手,“你們小孩子吃!
林武峰問宋向陽,“你回城的手續(xù)辦的怎么樣了?”
宋向陽道,“還沒辦,找不到接收單位!
宋向陽解釋,“除了多子女或獨生子女插青上調(diào),還是以前的‘病困退’政策,只要開出病假條或有街道出示的家庭困難證明,就可以退。大隊說,只要有接收單位,他們立即放人,隊里也窮,人多地少,壓根不希望我們這些知識青年和他們搶飯吃!
林武峰道,“我組里缺一個臨時工,指定了必須招回城知青。臨時工沒編制,沒醫(yī)療沒住房,所有福利都低正式工一等,你要有興趣的話,我一會兒從我屋里拿兩本機械方面的書借你看看,初十來廠里面試!
宋向陽猛地抬頭,“有機會轉(zhuǎn)正嗎?”
林武峰搖頭,“不太清楚,你要想知道,我回頭去打聽打聽!
莊筱婷端了兩小碗罐頭放在宋向陽和李一鳴面前,倆人推辭不過,和三個孩子一起吃起了罐頭。
李一鳴神不守舍,盯著桌面發(fā)呆。
宋向陽不知是興奮還是緊張,拿著勺子的手一直微微發(fā)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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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客人、三個孩子圍坐在飯邊吃罐頭,凳子都坐滿了,兩家大人只能一溜兒地坐在大床床沿上。
莊超英低聲問林武峰,“林工,我聽到的消息是,知青能不能回城主要是看原城市愿不愿接收他們回去,北京去年就放開了‘病困退’,很多北京知青都回城了,上海一再表示沒法一下子接收那么多人,大部分上海知青都還留在農(nóng)村!
宋瑩知道莊超英的妹妹也是知青,“莊老師,你妹妹能回來嗎?”
莊超英搖了搖頭。
宋瑩道,“莊老師,你去打聽打聽。蘇州市有個‘插青家長組織’,他們經(jīng)常聚在一起討論政策、交換信息,再把城里的‘馬路消息’寫信告訴鄉(xiāng)下的子女,讓他們知道最新動向,盡快做準(zhǔn)備。我車間陸大姐、王大姐經(jīng)常去,我都聽了一耳朵!
另外三人明白了宋瑩的消息從何而來了。
宋瑩攢了一肚子的小道消息,迫不及待地和大家分享,“隔壁家女兒和同一農(nóng)場的上海知青結(jié)了婚,據(jù)說現(xiàn)在正在鬧離婚,打算先離,回城后再復(fù)婚。莊老師,你妹妹也可以曲線救國嘛。”
莊超英苦笑,“前兩年貴州省說群眾推薦的知青可以報考師范、衛(wèi)校等中專,我妹妹生性好強,考上了衛(wèi)校,畢業(yè)后分配到了鎮(zhèn)醫(yī)院……”
莊超英話鋒一轉(zhuǎn),“現(xiàn)在政策下來了,在當(dāng)?shù)匾呀?jīng)結(jié)婚或工作的知青不能回城,她有國家分配的工作,是不能回蘇州了……”
宋瑩聽懵了,“考上了衛(wèi)校,有了工作,反而沒法回蘇州了?”
林武峰嘆息,“人啊,一命二運三風(fēng)水四積功德五讀書,讀書排在命后面,我們當(dāng)年、我們當(dāng)年……”
林武峰看向正興高采烈吃罐頭的三個孩子,不再說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