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決定不參加御前對決,而且連繡都送人了,凰浦眾人便開始收拾行裝。最后的斗繡不參加,遺憾是有遺憾,但所有人又都松了一口氣。
對別人,高眉娘只說自己“認輸”,辜三妹梁哥等自然惋惜,卻也沒辦法,對手是沈女紅,連姑姑都認輸,自己能有什么辦法?
知道內(nèi)情的林小云則不免有幾分不忿,但一個是表哥,一個是師傅,一個是莊主,一個是繡首,一起決定了的事情,他又還能如何?
內(nèi)部安頓妥當(dāng)后,林叔夜按照嚴嵩先前的要求,刺繡完成后將那字交還回去,又去見霍綰兒——自從上次將話說開后,兩人的關(guān)系又進入了一種新的狀態(tài),以往的曖昧一掃而空后,相處起來反見自然。
“高師傅認輸?”霍綰兒皺眉,臨陣認輸,這可不像她認識的沈女紅。
“就知道瞞不過你!绷质逡剐α诵,當(dāng)下將昨晚的事情詳細說了。
“說起來,霍姑娘才是繡莊的大董了,我們沒知會你一聲就做了這樣的決定,可有些對不住你!
霍綰兒卻擺了擺手:“不說這個。當(dāng)日我親口許你御前斗繡期間仍行莊主繡首之權(quán),并承諾不加干預(yù),既然你們這樣決定了,我也不會反對!
“但畢竟了姑娘的利益!
“你莫把我當(dāng)成斤斤計較之人!”霍綰兒冷笑了一聲:“我雖重利,但也不是焚琴煮鶴之人。再說我上京這一趟要拿的利益也早拿夠了;似掷C莊雖是好物,但我心中已另有盤算!
林叔夜笑道:“得姑娘這句話,我可就松了一口氣了!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林叔夜便告辭了。
霍綰兒看著他慢慢遠去的背影,忽然也吁了一聲。
“姑娘,你怎么好像松了口氣?”屏兒問道。
“我松了口氣,是因為忽然發(fā)現(xiàn),他不是我的良配!
“啊?”屏兒奇怪了:“林莊主人挺好的啊!
“他太不理智了!被艟U兒輕輕一笑:“這樣的人,若做了夫妻,要哪天他瘋魔起來,做妻子的怎么辦?不是跟著瘋魔,就得受苦收拾殘局。我不想瘋魔,也不想受苦。不過你說的也對,他是個好人,這種人做朋友就挺好的。”
林叔夜辭別霍綰兒之后,路上也松了一口氣,他隱隱感到霍綰兒待自己越發(fā)自然而有邊界感,這樣的話兩人興許能做長久的朋友,這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回去后與高眉娘說知,高眉娘也自欣然。
不料就在當(dāng)日,霍綰兒忽然找上門來。
“你們不是說放棄御前對決了?”
“是啊。”
“那怎么宮中還讓人通知做御前對決的準備?”
林叔夜與高眉娘對視一眼,同時愕然。
“但我們連繡都送給了沈女紅,還拿什么去……。〔缓!”高眉娘驚呼:“是娟兒!”
“怎么了?”霍綰兒問。
林叔夜聽到那聲“娟兒”便也恍然,苦笑了一聲:“她倒是一番好意。”
原來在這轉(zhuǎn)眼之間,兩人都已猜到:必是沈女紅瞞著他們,將那幅《臨江仙》交了上去,好讓高眉娘能贏這次御前對決。
高眉娘有為了藝術(shù)不計勝負的曠達,沈女紅也有同樣寬廣的胸襟——怪不得昨天晚上她會忽然提出那樣不近人情的要求,原來落在了這里。
林叔夜將自己的猜想說了后,霍綰兒笑道:“若真是這樣,那也是一樁好事,將來傳開更是一樁美談。嗯,怎么了?”她發(fā)現(xiàn)林叔夜在皺眉。
“其實……唉,我們繡好這幅《臨江仙》后,姑姑不想再參加御前對決,乃是出于希望繡品能盡善盡美的考量,而我之所以沒阻止,乃因其中實有隱憂!
當(dāng)下將《臨江仙》的作者乃楊慎一事說了。
霍綰兒一聽臉色微變:“楊慎?大禮議時觸犯龍顏的那個楊慎?”她是霍韜的義孫女,霍家是吃大禮議紅利而攀上高位的,因此比普通人更明白大禮議的各種干連和細節(jié)。
“是。”
“荒唐!”霍綰兒道:“萬一被人戳破,那可就……可就……恐有大禍臨頭!”
高眉娘心頭一凜,林叔夜也吃了一驚:“有這么嚴重?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再說只是一首詞,又不涉及朝政!
“只會比你想的更嚴重!”霍綰兒神情凝重:“你知不知道,就在去年,禮科給事中顧存仁上疏,請求赦免楊慎等因議禮被貶謫戍邊的大臣,就為這事,天子震怒,竟下令將他廷杖六十,剝奪官爵貶為庶民。他可是本朝進士、名流重臣!”
林叔夜的臉色也變了,他雖然比普通生意人多關(guān)注一點朝局,但終究不是混廟堂的人,無法做到對朝廷之事了如指掌。
大禮議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幾年,萬不料跟楊慎有關(guān)的事,在嘉靖帝心里頭還這么嚴重!
“廟堂之上,殺父之仇都有可能笑臉容忍,染指至尊之權(quán)者卻是不共戴天!大禮議是正德朝舊臣企圖用禮法來壓制天子!這對天子來說,便是不死不休的仇寇!楊慎作為敵陣的急先鋒,又是敵陣主帥楊廷和之子,自然便是當(dāng)今天子心中絕不可觸的逆鱗!”霍綰兒鎖緊了眉頭,道:“你們竟敢與他結(jié)交,此事若是泄露,后果不堪設(shè)想!”
林叔夜與高眉娘對望了一眼,心都緊了起來。在刺繡領(lǐng)域他們已經(jīng)站在當(dāng)世巔峰,但在名利場上,尤其在這帝王將相跟前,他們又與螻蟻何異?
最上面的那些大人物,隨便動動手指頭就能將他們碾成粉碎!
“那……那可如何是好?”
霍綰兒沉吟半晌,終于一嘆:“其實你們已經(jīng)決定急流勇退,卻又陰差陽錯,被沈女紅將繡交了上去,而偏偏沈女紅這樣做又是出于好心……唉!事已至此,便都是命了?纯蠢咸鞝斣趺窗才虐伞!
嘉靖帝南巡期間,跟著一起來的閣老,白天坐在一起議事的馬車,便成了這趟南巡期間的“移動內(nèi)閣”。
嚴嵩處理完一樁科舉政務(wù)后,恰好尚衣監(jiān)將東西交上來,呈給了嚴嵩。
嚴嵩取過之后,打開一看,眼皮抬了抬,就嘖嘖稱贊起來。
旁邊的夏言聽到,皺了皺眉問:“什么東西,值得分宜如此夸獎?”
這時的夏言還沒有正式當(dāng)首輔,卻早有首輔之權(quán)柄,嚴嵩雖然也是大學(xué)士,但有夏言在的內(nèi)閣,他就如同個擺設(shè)一般——首輔李時都要退避三舍的夏言,嚴嵩是不敢當(dāng)面招惹的。
“好繡,真是好繡!”嚴嵩道:“不愧是御前大比斗出來的好物,果然天下第一!”
夏言這時才想起最近天子似乎過問過此事,毛伯溫獻上來的沙盤繡現(xiàn)在還掛在天子馬車里呢,便伸手:“余也看看!
沈女紅唯恐這些大人物看不懂隱繡的奇妙,所以特地在繡中附了一張觀看說明,夏言拿到后掃了一眼說明,便命人依法展布,不由得贊道:“確實不錯,甚有幾分巧思。”
嚴嵩卻道:“南直隸這幅更好。”
夏言將兩幅繡都看了看,不禁搖頭,顯然凰浦的這幅繡在創(chuàng)思上更勝一籌,更有新意,嚴嵩卻偏說吳門的更好,便暗忖嚴嵩是不是收了蘇州人的賄賂?
他是極專權(quán)的人,卻不至于為這點藝匠之流的事情去跟同僚爭論,因此并不接茬。
嚴嵩若有若無瞥了他一眼,見夏言沒反應(yīng),又說:“畢竟這是東坡的赤壁懷古,繡都差不多,詞卻是這首更好!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誰能比擬之?”
夏言這才想起,這一場乃是以詩詞入繡,南直隸那幅字題在上面,廣東的這幅卻有畫面沒詩詞,這時從吏說:“在后面呢!
夏言便命翻過來,從吏將繡倒過來,夏言瞥見字體,便咦了一聲:“分宜,這不是你的字?”
嚴嵩愣了愣,仔細一看,笑著罵道:“這些廣東人真是奸狡!去哪里仿來我這字體?這是暗中向老夫示好么?奸商啊奸商。”
夏言見他不認,也不追問,再讀那詞,只讀了兩句,不由得拍案叫絕!
在這群頂級士大夫眼中,便是繪畫都覺得是小道,何況刺繡?所以夏言一直不太放在心上。但詩詞在士人眼中地位卻極崇高,對其關(guān)注度非刺繡所能比,夏言一路讀了下來,沒忍住連連喝彩:“好詞!好詞!好《臨江仙》!”隨即又不禁遲疑:“這般好詞,怎么余竟不曉得!”
“有那么好?”嚴嵩問。
“定是你未細讀!翻那邊給嚴閣老再看看!
嚴嵩看了之后,哦哦了兩聲。
這時夏言一翻那說明,乃是佚名,不禁道:“惜哉!如此好詞,竟失了落款!有此佳作,作者本可千載留名的!”
嚴嵩道:“雖然如此,畢竟不如《赤壁懷古》!
“不然!毕难缘溃骸靶略~與舊作,不可同日而語!
“這里標的是佚名,未必是新出之詞!
夏言冷笑道:“就算是前朝遺珠,但今日才重見天日,那也是新出。這兩幅繡的高下不足道也,但如此絕妙好詞不可埋沒!這次當(dāng)舉此《臨江仙》為第一!
“這……”嚴嵩道:“我還是覺得《念奴嬌》更好!
夏言極其跋扈,不等嚴嵩說完,便冷笑道:“這等小事,分宜也要與我強項么?”
“哪里,哪里!”嚴嵩笑了起來:“既然貴溪抬舉他,那也是他的福分。就將凰浦放在上面,呈御覽吧!
他就將兩幅繡又交給了等候在外頭的秦德威,秦德威便來到嘉靖帝所坐的馬車外請旨,嘉靖宣他近前,將繡呈入,嘉靖在車內(nèi)看了一會說:“都繡的不錯。嚴嵩怎么說?”
秦德威小心翼翼回道:“嚴閣老覺得《念奴嬌》好,夏閣老覺得《臨江仙》好。最后嚴閣老便讓奴婢將《臨江仙》放在上面了!
“夏言怎么也摻進來了?嗯,臨江仙?詞在哪?”
“回皇爺,在背面呢。用的是雙面繡針法!
車內(nèi)嘉靖似在翻看,沒一會就贊道:“好詞!真是好詞!嗯,這是嚴嵩的字?”
“嚴閣老剛才說不是,”秦德威在外頭回稟:“嚴閣老說,是外頭的人擬了他的字跡討好!
嘉靖不置可否,卻道:“歷代詩詞集子不見這般好句,這是誰寫的?”
“回皇爺,說是佚名!
“竟是佚名!這般大才,可惜了!
車內(nèi)靜了一會,才聽嘉靖道:“東坡《赤壁懷古》自然是千古絕唱,但新詞總比舊詞動人。晚膳之后,令繡師見駕吧。讓嚴嵩,還有皇后說的那個懂繡的女子都來。嗯,夏言既然也摻和了,讓他也來吧。”
秦德威當(dāng)下將嘉靖的口諭傳了下去,辜三妹等喜出望外,林叔夜與高眉娘則半喜半憂,林叔夜先來見霍綰兒探口風(fēng),霍綰兒道:“聽秦少監(jiān)說,皇爺似乎心情不錯,或許無人知道這詞的來歷,希望這事就這么過去了!
到了晚間,眾人守在屋外,等到傳旨入內(nèi),兩個莊主跪在一邊,兩個繡娘跪在另一邊。
嘉靖坐在上頭的羅漢床上,夏言坐在旁邊圓凳上,嚴嵩卻笑吟吟地站在旁邊,幫嘉靖托著繡品,此外還有七八個文臣武將,林叔夜等自也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谶@里。
嘉靖帝看了一會,傳示:“這斗繡是太后遺愿,如今呈上來這兩幅都是好繡,眾卿家都看看吧,看看那幅好!
眾臣傳閱了一遍,無不稱贊,也沒人說個高低。
傳到夏言手里頭時,他才道:“廣東這幅更好。詞是好詞,繡是好繡!
沈女紅聽了心中欣慰:“果然不愧是群臣之首,魄力眼光都是不同的!
嘉靖再問嚴嵩:“這是你禮部出的題,你說說。”
嚴嵩慌忙道:“只是命禮部出題,并未說讓禮部作評判,臣不敢妄斷!
“一幅刺繡,這么緊張做什么,有什么說什么!
嚴嵩這才說:“繡都差不多,但老臣還是覺得《念奴嬌》更好,這首《臨江仙》,念著有些別扭,也不知為何!
“哪里別扭了?”夏言冷笑:“雖是江湖之語,但雅量高致,亦是絕妙好詞!”
忽然一個文臣出列道:“臣萬死請奏,這幅《臨江仙》乃是污物,不當(dāng)呈于御覽!獻繡的奸民無狀,合該杖殺!”
跪在下面的林叔夜高眉娘,侍立在一旁的霍綰兒,三人同時大吃一驚,沈女紅跪在那里也是半驚訝半糊涂,心想好好的品評刺繡,怎么忽然喊打喊殺?
嘉靖皺眉,夏言臉色一黑,嚴嵩慌忙喝道:“好好的在論刺繡,說什么奸邪、污物?”
“臣方才看時,一時未敢確定,但細細思索,這闕《臨江仙》的確是奸邪所作!”
嘉靖皺眉問道:“哪個奸邪?”
“楊慎!
嘉靖勃然色變:“誰?”
“罪民楊慎近作!”
嘉靖猛地將那幅《臨江仙》抽了過來,將詞上下打量,怒道:“確否?”
“千真萬確,臣不敢欺君!
“這這這……”嚴嵩慌忙請罪:“臣不知此為奸邪之詞,呈于駕前有污圣視,臣有罪!
皇帝大臣幾個說話時,跪在下面的幾人全都嚇住了,沈女紅全無準備,最是驚懵,林叔夜與高眉娘對視一眼,心里均想:“事情還是發(fā)了!
霍綰兒最為敏感,心道:“這節(jié)奏不對啊!怎么像是有預(yù)謀的!
她忽然想起:“夏言只是夸獎,那字卻是嚴嵩的啊,他怎么脫身的……啊!嚴嵩要求刺繡完要將字取回——他知道!他早就知道那是楊慎的詞!”幾個事情一串,猛地就全明白了!
“可是他這么做為的是什么?為了要將夏言翻下臺?這不可能啊!”
偷眼看去,只見夏言跪下叩首:“臣不識奸邪詞作,臣有罪!
嘉靖哼了一聲,沒說什么,可也沒讓平身,內(nèi)閣大臣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夸獎了兩句貶謫大臣的作品,的確不算什么罪過,但嘉靖看夏言的臉卻仍然是黑的。
霍綰兒忽然就明白了!
嚴嵩做這個小動作,不為別的,就只是要在嘉靖心中植入對夏言的一點厭惡——嘉靖極厭楊慎,夏言竟欣賞楊慎的詞,不管他知情還是不知情,嘉靖都可能會將對楊慎的厭惡傳導(dǎo)到夏言身上去,這便是厭屋及烏!
做了這么大一場戲,就為了在皇帝心里植入這一點厭惡!
至于因此被卷進旋渦的林叔夜、高眉娘,他們的死活卻半點不在君相的考慮范圍!
“甚至就是我,也要被牽連了!”霍綰兒心中驚惕:“我拿著凰浦的股子,竟是招禍的根源了!”
林叔夜眼看皇帝如此暴怒,后果難以預(yù)料,心中一陣悲涼:“事情要真不可收拾,我陪姑姑死了也就死了,只是我娘卻怎么好?”
高眉娘也是心中悲苦:“這些禍都是我惹出來的,卻叫別人受我牽連!眼下只有我出頭來,把所有事都攬身上!”當(dāng)下低聲對林叔夜道:“好好留著性命,回去侍奉你娘!
“啊?”
林叔夜正驚訝高眉娘為什么忽然說這種話,嘉靖哼了一聲,似乎就要開口。
霍綰兒心道:“天子若開了口,那就什么禍事都可能發(fā)生了!這可怎么辦!”
噗的一聲,《臨江仙》被嘉靖像扔垃圾一樣扔到地面。
跪在地上的林叔夜一陣心疼,高眉娘看到這場景,腦子里卻是錚的一聲,似乎有一根弦斷了一般!
看著地上揉成一團的《臨江仙》,她的人忽然陷入無意識,就這么爬了過去,屋子里好幾個人同時喝道:“大膽!”“退下!”她卻仿佛根本沒聽見,幸好《臨江仙》離她也沒兩步,周圍人還沒來得及作更加激烈的反應(yīng),高眉娘已經(jīng)心疼地將繡抓在了手里,抱在了懷中,就像抱著嬰兒一般。
直到這時,她的精神才恢復(fù)了正常,環(huán)顧了周圍,見眾人的神情有驚訝的,有駭然的,有不解的,有憐恐的,有警惕的,嘉靖擲繡的時候已經(jīng)背過身去,這時只是微微側(cè)頭,沒有轉(zhuǎn)身。
高眉娘便知此時更無回旋余地,重重地看了一眼林叔夜,林叔夜便知她是什么意思,只是自己如何能拋下她獨活?高眉娘又看了霍綰兒一眼,霍綰兒微微一怔。
這時夏言已經(jīng)道:“將這個繡娘拖下去!
錦衣衛(wèi)要行動時,當(dāng)下高眉娘更不猶豫,跪前一步說道:“詞是妾身繡的,與別人無關(guān)!
在場文武大臣一時都驚住了,都想不到一個繡娘竟敢在龍顏盛怒之下敢有這般言行。
嘉靖也不轉(zhuǎn)身:“誰指使的你!”
在他看來,此事豈是一個小小繡娘能輕易介入的?背后定然有人指使作祟!
高眉娘輕輕一笑,說:“我與楊升庵相識十年有余了,一來同受顛沛流離之苦,二來他覺得我的繡好,我覺得他的詞工,竟是同病相憐。所以哪有什么指使,不過是恰好見他的詞符合這個題目,一時技癢便繡了上去,并無其他緣由。”
嚴嵩等人心中都咦了一聲,原本還以為她是受了刺激一時瘋癲,可不料她竟能在萬乘之尊面前,頂著生死壓力侃侃而談。楊慎雖被貶為庶民,但在夏言嚴嵩等人心目中那仍是與他們同個階層的人物,這個小小繡娘何德何能與他論交?但聽她的言語還不像是假的。
先前稟奏的那個文臣就冷笑道:“扯什么謊!楊慎雖是罪臣,也不是你區(qū)區(qū)一個繡娘能結(jié)交的!
高眉娘便將那幾張草紙摸了出來:“他作此詞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他見我喜歡,便將詞稿贈予我了!
旁邊太監(jiān)接過要呈嘉靖,嘉靖不接,那小太監(jiān)察言觀色,便遞給嚴嵩,嚴嵩看了一眼道:“的確是楊慎的字!
那個文臣又喝道:“掏出幾張草紙,也未必就真的認識楊慎,誰知你從哪里得來?”
高眉娘淡淡道:“妾身雖是蒲柳之質(zhì),卻也頗有些經(jīng)歷。便是陛下我也認識十二三年了,再認識個楊慎又有何奇?就連楊慎這個名字,我還是從陛下口中知道的!
屋內(nèi)同時響起四五個聲音:“大膽!”“胡說!”
高眉娘一直半低著頭跪著,從站著的這些人看去便被劉海遮住了半邊臉,這時昂起頭來,說道:“陛下,你真不記得妾身了么?”
嘉靖聞言也是有些奇怪,這才轉(zhuǎn)身看去,見跪在地上的少女雖甚見憔悴,卻仍是人間罕見的絕色,而且的確有幾分臉熟,卻又不記得是誰,只是這般容顏自己若見過怎么會輕易忘記?
又想起她說十三年前見過自己,十三年前她是七八歲還是五六歲?
高眉娘道:“十三年前,妾身與陛下偶遇于蠶池桑樹之下,當(dāng)時陛下正怒斥楊慎為亂臣賊子,楊慎之名,妾身其實還是從陛下口中得知的啊!
被他這么一提,一樁塵封已久的記憶猛地就明晰了起來!
那時他登基未久,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一日在朝堂上為群臣所逼,惱怒之下不覺走到太液池邊,偶遇了一個正在一棵桑樹下琢磨著什么的繡娘……
他驚疑之下再望過去,只見眼前這個女人,不就是當(dāng)年那個女子么?
可如果她是當(dāng)年那人,那現(xiàn)在年齡也該與自己差不多才對啊,怎么可能還是這個樣子!
嘉靖猜疑心素重,驚疑隨即轉(zhuǎn)為盛怒:“你是誰,竟敢假冒于她!”
高眉娘此時已經(jīng)豁出去了,微微一笑說:“三島十洲之繡,妾身與陛下提起過,當(dāng)年還沒能繡出來,年前卻已獻上,不知陛下收到?jīng)]。”
嘉靖帝只覺得一股涼氣從頭透到了腳,先是一驚:“她真是她?可她不是死了嗎?而且十三年過去容顏不減,她究竟是妖是鬼?”隨即想起另外一事,又是一驚:“不對!她是有學(xué)道的!難道……難道她竟得道了!”
一時之間,整個人精神恍惚了起來,身子搖搖欲倒。
旁邊文武大臣原本見皇上真的認識這個女子便都不敢插嘴,這時見皇帝狀態(tài)有異,近侍太監(jiān)無不驚恐,夏言喝道:“護著陛下,將妖女拿下!”
錦衣衛(wèi)要動手時,嘉靖急喝:“不許動她!”
記憶深處的細節(jié)變得越來越明晰,再看幾眼,幾乎已能確定眼前人的確就是當(dāng)年人——至少臉是一樣的,只是這怎么能夠呢?他扶著羅漢床,揮手道:“你們都先推下,朕……要靜一靜!
大太監(jiān)黃錦問:“皇爺,這個女子……”
“不要動她!暫時……不要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