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眉娘被霍綰兒請了去說話，結(jié)果對方卻并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說，甚至期間一直心不在焉的，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卻也沒有細問，喝了一會茶便回來了。
回到廣東會館，卻已有客人來，她已經(jīng)猜到了是誰，進了院子果然是沈女紅。
兩人不是第一次重逢，但再次相遇仍各歡喜。
進屋之后，沈女紅拉著她道：“你終于把《飛仙蓋》繡出來了！法華經(jīng)呢？什么時候繡？”
她們是一生之敵，也是無第二個人可以替代的終生之友，高眉娘在沈女紅這里盡得過蘇繡之精奧，沈女紅對粵繡壓箱底的技藝也都門清。
高眉娘輕嘆道：“絲不夠了�！北銓⒀�蠶之事跟她說了。
那血蠶吐絲之后便死絕了，雖然還有蠶卵，但羅奶奶沒多久也跟著去世了，沈女紅聽完心中也一陣發(fā)堵。
高眉娘道：“血蠶的事我本已打算帶進棺材里去的，因是你才說�！�
沈女紅哀傷滿面：“這般殘忍之事，確該絕其傳！你放心，我不會對旁人說的。就讓此技至我們處而絕！”
因又說起來日斗繡之事，高眉娘道：“其實我的《飛仙蓋》，未必就真的勝過你的《萬國圖》，這一次只不過皇帝個人偏好罷了�！�
沈女紅笑了：“你贏了就是你贏了，我難道輸不起這一次？反正還沒完，等回頭遇上，我贏回來也便是了�！�
高眉娘冷笑：“那不可能！我既回來，你以后便只能做天下第二！”
沈女紅笑道：“那就等著瞧！”
尚衣監(jiān)遲遲沒有傳出御前斗繡的具體規(guī)則，霍綰兒卻先一步收到了召喚，這一次只能她自己進宮。
屏兒怕她仍在傷心中，幫她換衣服時不免擔心，霍綰兒卻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了自己的情緒，笑道：“苦瓜臉做什么，放心，我好了，我不會因為一個男人一蹶不振的。事功才是第一等要緊的，男人的事情讓它往后面靠吧！”
隨著傳話的太監(jiān)來到仁壽宮外，這次卻見不到方皇后了，只是對著宮門磕頭畢，就見一個三十上下的宮娥站在了她面前道：“皇后有兩句話要問你�！�
霍綰兒趕緊叩首：“領(lǐng)皇后娘娘口諭。”
宮娥道：“皇后口諭：娘娘有件事情要交給你辦，但下旨時左右提起才醒起你是廣東人。”
霍綰兒不明此話緣故，只是叩首。
宮娥繼續(xù)道：“若娘娘仍將那事交付于你，你會否會因為自己是廣東人，而對同鄉(xiāng)有所偏袒？”
霍綰兒一聽，已經(jīng)猜到了七八分，馬上說道：“回娘娘。綰兒既領(lǐng)了旨意，那就不再是廣東人，也不再是霍家人，領(lǐng)旨之后，綰兒就只是娘娘的人�！�
那位姑姑聽了霍綰兒的回答，滿意地點了頭，進去了。
過了不久，她便出來道：“你跟我來�！彼齾s不知帶霍綰兒進宮，而是帶霍綰兒前往宮外去傳旨。
原來方皇后在蠶池獻繡結(jié)束后，便往仁壽宮稟明了嘉靖皇帝，皇帝只是嗯了一聲，并不放在心中，方皇后要再說斗繡之事，天子卻只是說：“皇后處理便是。”
于是方皇后便不敢再打擾，卻思忖良久，決定接下來的斗繡讓六部部卿派人出題，因此這個宮娥是前往內(nèi)閣傳旨。這也不算什么大事，僅是一樁風雅，因此只是口諭，內(nèi)閣那邊自也不會拂逆皇后的意思，當下又向六部傳達——同樣只是口傳。
消息傳出，十六省國代表無不詫異——所謂“男耕女織”，這刺繡算是“女織”范圍的事，本來應(yīng)該由內(nèi)廷處置才合理，怎么卻交給六部？
只有秦福略一思忖便明白過來，冷笑著對秦德威說：“舊制，內(nèi)廷女官有六局二十四司，永樂之后逐漸裁撤，就連所謂‘尚衣’也只是徒具虛名，如今更進一步，把這事都交給外廷又有什么奇怪�！�
秦德威道：“但這斗繡之事，按理還是應(yīng)由我尚衣監(jiān)主掌，女官不敢沾手，咱們內(nèi)監(jiān)可不能不管，如今卻扔給六部，這不是侵奪我們的權(quán)力么？干爹，要不您還是去跟陛下說說？”
秦福笑道：“說？我是傻子才去說！皇后娘娘這么做，多半也是體念圣意�！�
秦德威哦了一聲：“干爹是說，這其實是皇爺?shù)囊馑迹�娘娘領(lǐng)會了……”
“噤聲！”秦福板著臉道：“圣意，豈是我等能妄自揣測的？”
“可這樣，這事我們就不理了？”
秦福道：“畢竟只是一樁小事，無所謂啦。”
秦德威回去之后，當天晚上忽然回來道：“干爹，兒子回去后想了想，娘娘的懿旨只是命六部出題，卻沒說明誰作評判，這里頭或是疏漏，或是有意為之，總之就留下了操作的空間，為了這么件小事就要勞動干爹去見陛下的話不合適，但干爹可以去見娘娘啊。干爹您如今分管著尚衣監(jiān)，見了娘娘后，把這評判的權(quán)力給撈回來，也是沒問題的�！�
秦福歡喜笑道：“你這腦袋，怎么變靈光了！只是為這么點小事去折騰，有必要么？”
秦德威道：“斗繡自然是一件小事，但此事該尚衣監(jiān)管，干爹你又剛剛分管尚衣監(jiān)，這可說是您分管之后第一件尚衣監(jiān)的大事了，若是就這么把事權(quán)分出去，叫不明就里的人知道，怕要覺得我們可欺�！�
秦福聞言頷首：“你這么一說，倒也有理�！焙鋈恍闹幸灰�，看了秦德威一眼，心想：“這小子的心，忽然多開了一竅么？”
當下便去見了方皇后，皇后自然不會不給他這個面子，不久他便回來，笑道：“娘娘答應(yīng)了。到時候由娘娘派一人來，尚衣監(jiān)派一人去，加上六部出題之人，一共三人一起主持斗繡。”
秦德威喜道：“若是這樣，那內(nèi)廷之中便占了兩人了。好事，好事�！�
六部的人他們未必控制得了，但來一個宮女總是能抓住的。
秦福笑道：“你可曉得娘娘派誰去辦這件差事？”
“哦？卻不知是哪位姑姑�！�
“哪位都不是�！鼻馗ＰΦ溃骸笆腔艟U兒！”
御前斗繡雖然通過內(nèi)閣傳達之意，但這等小事首輔聽都不聽，便由次輔傳了句話，各部尚書也不太管，最后還是霍韜發(fā)了句話，六部的幾個郎中碰頭商議了一下，便綜合娘娘前后口諭，把旨令傳了出來：因御前斗繡乃盛世之事，要出題目，刑部不祥，吏部過尊，便只由禮、兵、戶、工四部來出題。具體的場面事宜、名次安置，仍由尚衣監(jiān)主持。
這對六部來說都不算什么權(quán)力，因此六部堂官都不想沾手，將主持的事都推給了內(nèi)監(jiān)，秦福會對這件事情上心，只是因那《飛仙蓋》能打動天子，這里頭涉及到他對陛下的討好以及宮廷內(nèi)部的微妙整合，事既已定，后面的便交給干兒子秦德威去管。
一時之間，秦德威成總攬全局之人，而霍綰兒代表皇后，話語權(quán)自也不輕。
黃謀聽到消息，趕緊跑去找霍綰兒，不料霍綰兒卻關(guān)了宅門，由屏兒出來謝客，聲言斗繡期間她是評判，如同科舉關(guān)闈，再不能與外界有什么聯(lián)絡(luò)，以免不公。
黃謀吃了閉門羹，心里不由得有些忐忑，便來尋林叔夜，問道：“三弟，你跟哥哥說實話，你與霍姑娘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林叔夜道：“確實有一些私事，但我想以霍姑娘的胸襟，不至于因此遷怒，依我推測，應(yīng)該是領(lǐng)了娘娘的旨意，因此避嫌�！�
“避嫌，避嫌！”黃謀冷笑：“所謂避嫌，那都是做給別人看的，真有心時，鋼鐵做的牢籠里也能伸出手來點撥點撥，現(xiàn)在門也不開，半點消息也不傳，那就是心里有疙瘩了。三弟啊三弟，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但在這節(jié)骨眼上犯糊涂，那就是犯蠢了�！�
林叔夜神色一正，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我行事有我的底線，二哥若要怪我，我也沒話說。”
兩人竟不歡而散。
林叔夜再來見高眉娘，將黃謀的言語說了，高眉娘聽了卻皺眉：“莊主說的在理。不過黃二舍為什么覺得霍姑娘與你有疙瘩？”
見林叔夜低眼不言，高眉娘道：“你跟她說了什么了？”
林叔夜仍然不言，高眉娘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再一想之前霍綰兒莫名其妙請自己過去喝茶的事，兩下里一串，猛地就都恍然了。
林叔夜見了她的眼神，也就知道她明白了。兩人心意相通到了這個份上，有些話都不用出口。林叔夜只是道：“現(xiàn)在情況如此，姑姑怎么打算。”
“打算？也不用打算什么。”高眉娘此時仍不愿意牽扯進林叔夜的情緒中去，很謹慎地說道：“霍姑娘避嫌，這也是好事��！說明她會公平公正。而公平公正地斗繡，不就是我們一直尋求的么？”
“對！”林叔夜竟也沒對自己和霍綰兒的事多談，只是道：“姑姑說的對！”
又隔一日，尚衣監(jiān)頒布了斗繡的順序和規(guī)矩，果然是按照秦德威原本的想法，十六支隊伍按照兩兩對決的方式，勝者出線敗者淘汰，第一輪十六進八，第二輪八進四，第三輪四進二，然后就是御前對決。至于排序則是按照御前獻繡的名次，強者不遇。
第一局由工部命題，林叔夜代表廣東去領(lǐng)了名次，御前獻繡凰浦奪冠，因此便代表廣東對上了安南，南直隸吳門繡莊對上了琉球，康祥那邊則對上了朝鮮。
十六支隊伍各自領(lǐng)了名次之后，出來一位工部的員外郎，坐在了上頭打哈欠，這斗繡在士大夫看來只是個上不得臺面的玩意，又不是科舉掄才大典，因此并不是很放在心上，所以尚書未曾與聞，侍郎也沒提前商量題目，一切交給那位員外郎臨時決定。
那位工部在上面坐了一會，仰頭了一會，才開口說道：“如今還是春天，但也到尾巴了……嗯，春花秋月何時了——就以花為題目吧�！�
一個小太監(jiān)出列道：“第一局，以花為題�！�
下面聽題的眾多莊主們心中一時都想：“這個題目可就泛了，卻該如何應(yīng)對？”
旁邊霍綰兒問：“是獻繡評選，還是現(xiàn)場斗繡？”穿著宮內(nèi)新賞的衣裳，外頭不知道的人便都以為她是宮中出來的姑姑，誰也不敢造次。
那小太監(jiān)是秦德威的干兒子，有些知道霍綰兒與秦德威的關(guān)系不錯，便笑道：“姑姑定吧。”
“獻繡看不出功夫，還是現(xiàn)場斗繡吧。時間在明日，地方選在哪里？還在蠶池嗎？”
小太監(jiān)說：“有三輪斗繡呢，總不能都在宮里進進出出，工部給挑個地方吧。”
“工部哪來的地方！”那員外郎想了想，說：“去琉璃廠吧�！�
“得，那我派人去布置地方。明天太倉促，三日之后吧。三日之后琉璃廠見，到時候兩位請早�！�
員外郎點了點頭便走了，林叔夜等眾人也各自回歸。
到了夜晚，尚衣監(jiān)那邊經(jīng)過一番思慮又定了一些細節(jié)，再派人與十六省國代表說知。
十六繡莊領(lǐng)到題目后各自思考，廣東會館的院子里眾說紛紛，高眉娘對林小云李繡奴道：“三日后斗繡，你們上吧。”
李繡奴有些惶恐，黎嫂道：“姑姑不上？這不好吧。現(xiàn)在是御前大比了啊，獅子搏兔也要用全力，何況這樣的大場面，萬一她倆有個閃失可怎么辦？”
李繡奴連連點頭，她還是有些怕。
高眉娘卻道：“正是這樣才更應(yīng)該讓她們上，正好練練場膽�！�
“那行！”林小云哼道：“上就上，有什么好怕的！”
李繡奴很有些忐忑，但見云娘這么有把握，便也點頭應(yīng)了。
黎嫂轉(zhuǎn)為歡喜道：“那等回了廣東，你們那也是參加過御前斗繡的人了！省內(nèi)尋常宗師，未必都如你們了�！�
李繡奴被她這么一說，一時間也生出幾分蠢蠢興奮來，尋思著自己總有一天要回朝鮮的，若是回了朝鮮，有了這一次的經(jīng)歷，要幫師父報仇應(yīng)該也是可以的了吧。
高眉娘既將三日后斗繡之事交給了林小云李繡奴，竟就甩手不管了，林李二人自去商量事宜。
到第三日，多方齊聚琉璃廠——此地在京師擴建之前本屬郊區(qū)，元朝時在此開設(shè)官窯燒琉璃瓦，因此稱作琉璃廠，永樂定都北京之后修擴宮殿，同時也就把這琉璃廠的規(guī)模給擴大了，漸漸成為工部五大廠之一。
不過永樂之后百余年，京師的建成區(qū)逐漸擴大，如今琉璃廠周圍也人煙湊集，繁華程度幾乎與內(nèi)城沒什么區(qū)別，近年又沒什么大工程，因此琉璃廠里頭有許多空地。工部臨時指了一處作為第一輪斗繡的賽場。
這次大斗繡參加的一共十六支隊伍，按照賽制將分成八對進行，尚衣監(jiān)昨夜又將八組賽事分成兩大場，上午斗一場，下午斗一場，當場評判，勝者出線敗者出局。按理說本來只要贏過對方便可，但尚衣監(jiān)昨日臨時決定八場斗繡結(jié)束后再評出一個“總勝”來，拿到“總勝”者不影響接下來的斗繡安排，但可以得到尚衣監(jiān)賞賜的一個彩頭。
凰浦眾人聽到消息，不禁有些后悔，黎嫂道：“對上安南原本不難，但要拿‘總勝’，怕就得姑姑出手了�！闭f著看向林叔夜和高眉娘。
林小云便知道眾人的意思了，冷笑道：“我們出手，未必就拿不到總勝！”
高眉娘笑道：“有這心氣，好得很。”
林叔夜會意，也說：“既然這樣，那就不用換人了。”
這次的賽制允許多人上場，但以四人為限�；似趾桶材系膶�決分在了上午，康祥和朝鮮的對決分在了下午，在康祥的內(nèi)部會議上，黃謀道：“區(qū)區(qū)朝鮮，不足為慮。但要拿‘總勝’就不容易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向梁惠師，梁惠師淡淡道：“這一局我們必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