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綰兒的座船抵達通州了,路上因遇風雨耽擱了七八日,但總算也到了。這不是她第一次來京城,但上次是隨霍韜來,她像一個丫鬟一樣跟在霍家的大隊伍里頭,沿途都有官方驛站,什么都不用管,安全與供給都有保障。而這一次她是自己作主北上,帶著一個丫鬟千里奔波,一路上什么都要自己打點,這一路走來總算知道一個女子在外經(jīng)商的艱難。屏兒則是第一次出遠門,千里運河的長途船坐下來她沒吐,從通州到京城的馬車上卻吐了一路。
“這北京城的路,可比咱們省城的路還糟啊!
其實主要是她沒怎么坐過馬車,廣州就算城市間的交通主要也都是用船。
抵京之后,霍綰兒先去霍府,霍韜卻不在家,只留了話讓她且住幾天再說;艏以趶V東的府邸極大,在京城的府邸則不到廣東老家的五分之一,一大家子湊活著住都有點緊張,上次霍綰兒是直接住在書齋的耳房里,如今年歲已長不宜如此,又不再是丫鬟身份,府中沒有合適的地方,便將她安排在外頭的一個宅子里,表面的說法是對霍綰兒的尊重,不再以丫鬟視之,但屏兒則隱隱覺得霍家對自己姑娘似乎“見外”了。
“似乎?”霍綰兒笑了:“并不是似乎!
“那……那我們怎么辦?”屏兒都有些慌了。
“沒什么!被艟U兒道:“我們既然有了自立的想法,就得有一步步被人剝離的準備。”
自從霍韜許她“自擇一業(yè)”,她便知道遲早有一天自己會變成霍家外圍的,這一天現(xiàn)在就到她也不意外,于是很順從地就跟仆從去了那座宅院安家。
安頓好之后,看看日頭尚早,“去廣東會館。”
來到廣東會館,結(jié)果林叔夜高眉娘卻都不在,留守的林小云道:“哎喲,霍姑娘怎么今天才來!御前大比開始了,今天是省國獻繡!莊主和姑姑今兒個都進宮了。天還沒亮就出發(fā)了!
霍綰兒有些訝異:“這么快!那林大掌柜呢?”
“進宮名額有限,老林帶人守在宮門外,怕是有什么事情可以隨時接應(yīng)。我留在會館守家。要不姑娘進來等?”
霍綰兒想了想,卻道:“不,我們也進宮!
林小云微微吃了一驚,那皇宮高墻規(guī)矩森嚴,表哥他們要進去,先是審身份,自己怕露餡就沒去,后是審易容,黃娘殘廢了不讓進去,再之后學禮儀,足足也搞了三四天,這位霍家千金可真是了得,竟然能臨時進宮?
霍綰兒主仆出了廣東會館,屏兒問:“姑娘,咱們能進宮?”
“不知道,去撞一撞!
她自然不是直接去皇宮的,卻先去找東廠督公秦福的外宅找秦德威,為什么找秦德威卻要去秦福的外宅?因秦德威是秦福養(yǎng)子,也當著秦福外宅的官家,他如果出宮有時候也住這里,所以在廣州時留給霍綰兒的地址就是那。
不料到秦府憑印信一問,才知秦福已經(jīng)自己購置了外宅,搬走了。
“呵呵,看來秦少監(jiān)這一趟南下發(fā)的不小啊。”
問明道路后,又往秦德威的外宅趕,這間宅子門面比秦福的又小多了,到那之后又巧又不巧,不巧的是秦德威也不在,巧的是他恰好遣一個小太監(jiān)來取物事,那小太監(jiān)又剛好認得霍綰兒,笑道:“今兒省國獻繡,我們尚衣監(jiān)在做大事呢,干爹如何有空?姑娘要不進來等等?我還要去給干爹送東西!
霍綰兒想了想說:“不,我也跟著去!
小太監(jiān)驚道:“姑娘跟去沒用啊,到了宮門外你進不去啊!
“去了再說!
小太監(jiān)便帶著兩人一路往西苑那邊趕——原來蔣太后去世之后,嘉靖皇帝在大內(nèi)就住不舒服,常常搬到西苑去住。西苑靠近西安門,秦福和秦德威的宅子都在西安門外不遠,所以沒多久便到了西安門外,到這里霍綰兒便進不去了。
霍綰兒塞了錠銀子,勞煩小太監(jiān)去給報個信,她自己就在外頭等著,小太監(jiān)掂量了一下銀子應(yīng)承了,遞了腰牌入宮。沒過多久便回來,笑道:“也是你們有福了!我尋干爹時卻遇到了干爺爺,干爺問明緣由,發(fā)了慈悲,讓我?guī)銈冞M去!
原來這西苑在太液池以西,屬于紫禁城的附屬林苑,和大內(nèi)隔太液池挨著,也算皇宮范圍,但在規(guī)矩上卻沒大內(nèi)那么嚴厲,有幾年冬天甚至還組織京師老百姓進去掃雪,綰兒屏兒又都是女子,所以秦福遞句話就敢把人安排進去。
屏兒暗喜,她不懂大內(nèi)與西苑的區(qū)別,只是興奮著真有機會進宮啊!
霍綰兒則沉著多了,拿了小太監(jiān)遞過來的腰牌,一路按照吩咐,帶著屏兒就跟著小太監(jiān)進去了。一路經(jīng)過惜薪司、大光明殿和仁壽宮后墻,都在檐下快走,也不敢東西張望,沒多久便到了蠶池附近,進了一間屋子,霍綰兒也分不清是哪里,就聽里面一個人笑道:“霍公的孫女來了?真系夠膽!”
夠膽兩字,帶著濃濃的廣東口音,霍綰兒大喜,只見一個兩鬢灰白的太監(jiān)坐在椅子上,就是剛才說話的人,霍綰兒便知這位定是總督東廠、兼管尚衣監(jiān)印、御馬監(jiān)印,當朝最炙手可熱的大太監(jiān)秦福了!他是三水人,所以說話帶著廣東口音。
霍綰兒上前拜見,行孫輩禮。
東廠之威在外頭令人喪膽,此時秦福的臉上卻看不出什么,反倒是帶著幾分慈祥,笑著說:“霍公收的好孫女!找人夠膽找到皇宮入面!”
“也就是來撞一撞,不料得了天大的福分,竟得了秦爺爺?shù)拇骨唷!?br>秦福哈哈一笑,道:“滴繡娘仲未到,我哋傾下偈先(繡娘們還未到,我們先聊聊天)!
原來林叔夜高眉娘一早出門,卻是先到宮門外集合,且他們走的不是西安門,而是在紫禁城那邊的宮門外等著,等到日上三竿才等到旨意傳召,這才進宮,一行人先到尚衣監(jiān)去,有一些其實早就聽了好幾遍的進宮禮儀和流程,還得聽分派來的太監(jiān)再說一遍,之后是分管太監(jiān)(也就是秦德威)訓話,如此折騰了一大圈,早過了午飯時間,宮里也不管他們飯,他們也只能挨著。這次能進宮的不是本省數(shù)一數(shù)二的繡莊莊主,就是一省繡道之魁首,在老家那都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了,可到了這皇宮里頭,連屎尿都得憋著。
等太監(jiān)們自己吃了飯,這才又來帶他們啟程,繞過萬歲山側(cè),經(jīng)過玄武門外,這才終于望見太液池,太液池中間有一座玉河橋,走過橋后,左手邊有一塊地,乃是皇明宮人納錦之所,象征性地種了一些桑麻,那里叫做蠶池,便是今天省國獻繡之所。
路程如此遙遠,行程如此繁復,因此霍綰兒竟是后發(fā)先至。
這時霍綰兒也不敢多問,只聽秦福問什么便老實應(yīng)答,秦福問的都是老家的事,霍綰兒暗中給秦福辦過幾件實事,其中有兩件還是親自辦的,秦福的老家她還親自去過,也跟秦家的老人說過話,因此應(yīng)答起來句句入港,嘉靖帝看宦官看得嚴,他別說回鄉(xiāng)下,就是直接派人打聽都不敢,這時聽霍綰兒說起鄉(xiāng)情,比秦德威更詳細得多,心中歡喜極了,對霍綰兒大生親近心,竟爾忘了時辰,直到一個小太監(jiān)來報:“蠶池那邊隊伍列好了!
秦福這才起身,笑道:“走,咱一起去看看熱鬧!
霍綰兒慌忙道:“那邊會不會有貴人,怕會沖撞了!
秦福打量了一眼,只見她今日的穿著不算富貴,也不算寒酸,很符合官宦家庶女的模樣,點頭說:“有咱家在呢,怕什么!彼皇且婚_始心癢吐露了幾句鄉(xiāng)音,但來北京日久,所以說到后來還是習慣性地說了帶北京腔的官話。
既然有秦福作主,霍綰兒便有了底氣,雖他來到蠶池旁邊,秦福指著一棵有蔭涼的桑樹下道:“你去那里候著吧!
霍綰兒過去站好,舉目一望,只見桑麻之間站滿了人。此次斗繡,許莊主一人、繡娘二人、幫工二人入內(nèi),一支隊伍五個人,十六支隊伍就是八十人,加上其他太監(jiān)、公人、屬國使者與省部官員隨從等等,上百號人依禮依序站在那里,大白天的一句咳嗽都沒有。
霍綰兒極目搜尋,便聽屏兒低聲:“那里,那里!”循著望去,這才在很后面的左次位置望見林叔夜、高眉娘、黎嫂和兩個幫工,林叔夜和兩個幫工站在一列,高眉娘和黎嫂站在旁邊另作一列,全都低頭屏息——其他人也都一樣。
霍綰兒正想著能不能傳個言語,便聽公人唱:“皇后娘娘駕到。”
她心里一緊,側(cè)頭看去,果然便見一頂鳳蓋移近,秦福移步前迎,將兩位貴人引向前方,跟著秦德威領(lǐng)聲,上百人齊聲高唱:“皇后娘娘千歲!”一起跪伏。霍綰兒便知那是當今正宮娘娘方皇后了,站在她身旁的卻不知是哪個妃嬪。
鳳蓋從旁邊經(jīng)過時,方皇后忽然停步,定眼看向霍綰兒——倒不是她能分辨宮娥們的容貌,而是因為霍綰兒的衣著不對,一看就不是宮里的人。
皇后身邊的侍女會意,叱問:“你是哪來的?”
旁邊秦福笑道:“娘娘容稟,方才這邊缺了件物事,因事情急,便讓下邊的人取,這兩個是幫著送東西來的商女,不料未退去娘娘已至,恐沖撞了鳳駕,擾了獻繡典禮,所以讓她們避讓在旁!
以他的身份,遞腰牌讓兩個外女進來西苑送點東西倒也不算什么,這些年比這離譜的事情都多了去,方皇后便只是點頭,正要復行,忽又停下道:“你不是宮里的,怎么這臉看著又有些面熟!
她只是隨口一說,霍綰兒已經(jīng)跪步向前道:“娘娘好記性,民女霍氏,六年前太后西山進香因風阻路,民女奉祖母之命在西山服侍過太后,與娘娘會過一面。”
方皇后怔了怔,隨即道:“是你啊,你是霍少保家的那個孫女?”她算是記起來了,幾年前宮中幾個貴人連同幾個誥命去西山進香,遇大風而在山上滯留了一夜,太后在外臨時留宿,各方面一時都不就手,霍綰兒當時便臨時被派到太后身邊伺候,不想她乖巧伶俐,竟就得了太后歡心,還帶進宮住了幾日這才放回。這也算一件小小的異事,而霍綰兒當時的表現(xiàn)也讓人印象深刻,所以皇后依稀記得。
這事秦福反而不知,一時錯愕。
隨即方皇后又奇道:“你不是霍少保的孫女么?怎么會是商女?”
霍綰兒道:“娘娘容稟,民女乃是螟蛉,年長之后,祖父許民女外出自擇一業(yè),民女便擇了絲繡,因此秦公稱民女為商女!
“原來如此!边@里頭其實又勾出了許多疑端來,但這時也不宜揪著細問,既是霍韜家的那也不算是什么閑雜人等了,手指一點讓她跟在后面,鳳步移到前方正中,在最大的一棵桑樹前坐下,隨行那個妃子也在旁邊得了賜座,宮娥們兩邊排開,霍綰兒與屏兒竟得以排在邊上。秦福與秦德威對視一眼,兩人均想:“沒想到這女娃兒竟然還與皇后認得!”
皇后坐正后道:“平身吧!北阌刑O(jiān)唱:“平身!眻鲋斜娙诉@才立起。
秦福侍立在皇后身邊,秦德威上前宣懿旨道:“古云:夫不耕不食,婦不織不裳——桑蠶創(chuàng)于嫘祖,黼黻見于虞舜,周設(shè)有司而漢入宮廷,繡者非只閨中之藝,亦以充家國之用、彰絺袞之華也。貴者衣畫而裳繡,百姓麻素亦點朱,觀服衣之紋,知時世之變!今逢皇明盛世,仁圣在位,四海仰福,寰宇承恩,乃遵慈孝貞順仁敬誠一安天誕圣獻皇后遺訓:許兩京及諸省、屬國繡者入宮獻藝,各展其才,以彰皇明之華彩、兆盛世之再臨!
秦德威讀罷后退,又有尚衣監(jiān)太監(jiān)出來唱名,便聽:“皇后娘娘懿旨:屬國遠來,宜先進獻!
便有朝鮮國屬官叩首而前,進獻一繡曰:“東海波臣,進《雙鯉圖》為皇帝陛下及皇后娘娘賀。屬國臣子,愿大明陛下與皇后娘娘萬福千壽。”說著便有繡女將繡圖展開,果然是一對錦鯉。
霍綰兒浸淫絲繡業(yè)已近一年,眼力早非海上斗繡時可比,這時望去,心里便想:“這幅《雙鯉圖》針線也算上佳,但似乎還比不上凰浦李繡奴所繡。”
朝鮮之后,便是琉球獻《四季花》、安南獻《月團圓》,琉球之繡水平與朝鮮相仿佛,安南則差了半籌,霍綰兒心道:“既敢派來斗繡,這應(yīng)該是三國水準最高的了,怎么也不過如此。”
其實這三國所獻繡品都算佳作,只是中華刺繡獨步四海,蘇蜀湘粵又是其中翹楚,而這一年來霍綰兒所接觸的無論是凰浦、茂源還是康祥又皆是粵繡中的頂流,最頂尖的繡品習以為常之后再看次佳之作,才會生出這三國的頂級刺繡也“不過如此”之感。
皇后卻對三國使者、繡師都各予嘉獎,道:“諸國孝心,本宮知之矣。”
霍綰兒聽了,心道:“屬國之繡,不在繡之好壞,而在還知敬獻忠孝之心。”
三國使工退下后,秦德威復前,命兩京獻繡。大明省級行政劃分為兩京、十三布政使司(俗稱十三。,政治地位上自以兩京最高。
當下京師代表先上前,繡工展卷,禮官依帖讀道:“京師繡者獻繡,曰:《百官上壽圖》!
霍綰兒定眼瞧去,不由得微微蹙眉,心道:“這幅繡四平八穩(wěn),針功也未見奇,京師為布政之首百善之地,怎么刺繡水平也僅僅如此?”卻不知正因為久處天子腳下,所以京師的繡師們才愈發(fā)的小心翼翼,正如御醫(yī)總開中庸之方,而御廚做的菜也不敢追求驚艷一般,所以這幅繡但求無過,不求有功。
方皇后閱過《上壽圖》,目光微掃,恰巧瞥見了霍綰兒的神情,一時心動,問道:“霍氏,這幅繡有什么問題么?你為何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