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十來歲的湖廣妹子撞到廣東會館炫耀繡技,結(jié)果恰好撞到槍口上,遇上了來參加御前大比的粵繡高手,更不料,這女娃兒竟然將一眾粵繡高手給斗倒了,這其中有出人意料的轉(zhuǎn)折,又有“貓?zhí)螋~繡”的傳奇,正是一個絕佳的談資,明明是在宵禁之中,結(jié)果這個消息竟是還是如同插了翅膀一般飛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隔兩條街的全楚會館也收到消息了,斗繡還沒開始,已有一幫兩湖人士跑了來,這些人里有行商坐賈,有江湖豪客,甚至還有當(dāng)官的,本來這些人物也不太將繡工之事放在心上,但既聽說本省繡娘跑到廣東會館作威作福,還一個晚上連連取勝,一下子湖廣人的好勝心給激了起來,唯恐自家人吃虧,竟串聯(lián)了來替姚凌雪撐場子了,場面亂哄哄的,便將斗繡又延到了下午,這一來消息傳播得更廣,兩廣之人好博,兩湖之人好斗,吃過午飯后,廣東會館已經(jīng)聚了上百號湖廣人士,有混江湖的,有混商道的,也有幾個士人,為首的乃是即將轉(zhuǎn)任的原兵部孫郎中——恰巧他與陳國舅是同榜進(jìn)士,兩人敘舊后在最前排中央坐了,其他人等各依身份在兩邊分頭坐好。
戲臺后面,廣東會館的掌柜對林叔夜道:“林莊主,昨晚斗了也就斗了,你偏偏要拖到今天,那可就非贏不可了,不然小心待會下不來臺!
林叔夜笑道:“無妨!
掌柜的嘿了兩聲走了,林添財鉆過來道:“開盤了開盤了!這次我們押多少?”
林叔夜怔了怔,隨即正色道:“舅舅,臨出發(fā)前,母親可是叮囑過的,這一次上京,說什么也不許再賭的!
林添財想起妹妹那天的狠辣勁也有些吃味,卻還是說:“反正已經(jīng)犯了兩次了,這回瞞緊一些,京師廣州幾千里路呢,她哪里會知道!
“那怎么可以!我不能誆騙母親。且前面兩次賭繡都有不得已處,所以娘算是饒了我,但以后要再賭,我就不是人了!绷质逡沟溃骸熬司,我背上的傷還沒好全呢,疤痕尚在,你要我脫衣服給你看不?”
林添財訥訥道:“我知你娘厭這個,但這不是穩(wěn)贏的么?高師傅的判斷從沒錯過!
林叔夜正色道:“我不敢誆騙娘,她又說了,若我再犯,以后別想再見她面,就是跪死在她門口她也再不給我開門的了。我娘從來都是說到做到,舅舅當(dāng)比我清楚!
“好好,知你孝順,我不讓你賭就是!
“舅舅也不應(yīng)賭,娘說了,這一次上京我們舅甥一體,若舅舅賭了,便如同是我賭了!
“行行行!”林添財煩躁道:“老子也不賭了行了不!娘的,從來只有阿兄管阿妹的,就沒見阿妹管阿兄的!”
舅甥倆在后臺說話時,雙方繡師上了臺,姚凌雪也換了一身穩(wěn)重許多的裝束,因有本省大人物在臺下看著,言行舉止也收斂了幾分。
林叔夜便臨時充當(dāng)主持,走到前頭道:“昨天說好,今日以繡樓臺為題,由臺下石磯、東石兩位先生作為主評,雙方各言題目吧!笔壥呛䦶V孫郎中的號,東石是國舅爺陳北科的號,兩人都穿著便服,所以林叔夜也就沒稱兩人的官職。
林小云起身對著臺下福了福,道:“奴家不才,便繡一幅《湘子橋》!
臺下國舅爺聽了,歡喜道:“你是潮州人?”
林小云答:“奴家是潮州府揭陽邑的。”
國舅爺大喜,他也是潮州的,在這京師之地碰見,這便是老鄉(xiāng)中的老鄉(xiāng)了。
林叔夜便介紹了起來道:“我廣東潮州府有一座古橋,相傳乃唐朝時韓愈韓文公到潮州府履任所建,建橋時來了一佛一仙,佛是廣濟(jì)大師,仙是八仙中的韓湘子——也就是韓文公的侄子,兩人同時受了韓文公的托付,便起了爭勝之心,要賭斗看誰先把橋給建起來,于是兩人站在河的兩邊各展神通,佛力仙力凝砂成石,將橋從兩岸同時向河心延伸,結(jié)果斗到河心仙佛法力沖突消弭,以至于中間一段無法建成,最后得何仙姑從中說合,以蓮花化作十八梭船,將斷橋聯(lián)了起來,因此這一座橋卻有兩個名字,從西邊走叫‘廣濟(jì)橋’,從東邊走就叫‘湘子橋’,此橋由十二座樓臺連同十八梭船鏈接而成,既有橋梁之功,又有樓臺之勝!
這湘子橋(廣濟(jì)橋)除了神話傳說之外,也是世界橋梁史上第一座開合型大橋,乃是潮州府?dāng)?shù)一數(shù)二的名勝,林小云在京師作此繡,那是替家鄉(xiāng)勝景揚(yáng)名,因此國舅爺自然歡喜。
林叔夜又問姚凌雪:“姚師傅要繡的題目是什么?”
姚凌雪聽了林叔夜的介紹,便知這座湘子橋定然不凡,對方敢在京師地面繡不凡勝景,內(nèi)里定有乾坤,既然如此自己也只能拿出壓箱底的本事了,傲然道:“我是湖廣人士,自然是繡《岳陽樓》!”
臺下的湖廣人一聽,轟然叫好!若說湘子橋是潮州人的心尖,那岳陽樓便更是湖廣人的驕傲。
孫郎中大喜,笑道:“岳陽樓就不用介紹了,天下名樓岳陽盡。好好繡!繡成佳作,老夫替你作主!
林小云聽了扭頭冷笑,轉(zhuǎn)身繃了繡地。姚凌雪那邊也不慌不忙,繃好了布帛。
林叔夜問:“可需畫稿?”
林小云轉(zhuǎn)過頭來,嘴笑眼不笑:“家鄉(xiāng)的名勝,從小印在心里頭的,哪里需要什么畫稿,自有成稿在腹!
姚凌雪受激,也說:“我也不用腹稿,岳陽樓嘛,這次北上剛好去過,玩了兩天呢!
“既然如此,請開始吧!
兩人用的都不是普通繡花圈,林小云選用的是一幅九尺長、四尺高的素布,他將素布的一端豎立繃緊了,左手拉緊,那長方形繡地便向旁豎立,這是要左手拉布、右手下針;姚凌雪則在昨夜裁剪了一塊直徑六尺的圓形繡地,凰浦沒給她提供那么大的繡花圈,她在倉庫里找了一個八尺高的架子,將圓形繡地上端夾死,繡地垂下后她左手拉起來,斜上方面向自己,也是要左手拉布、右手下針——兩領(lǐng)繡地都是側(cè)放著,這樣臺下觀眾可以看清刺繡的進(jìn)展。
像這樣的大繡,有亭臺、有墻壁、有樓閣、有江湖,更有遠(yuǎn)山云霧、花草樹木,或還需要飛鳥游魚作為點(diǎn)綴,甚至還可能有人物,因此各門針法都要用上了,林叔夜早在二樓給高眉娘挑了個好位置,讓她可以安心觀看。
林小云這邊昨晚已有構(gòu)思,因此動針沒有猶豫,下手極快,姚凌雪那邊反而慢吞吞的,原來她一開始并不打算繡岳陽樓,心中腹稿本是湖廣南路的另外一處名勝“赫曦臺”,待聽了林叔夜對湘子橋的介紹后,自忖繡赫曦臺壓不住對方,才臨時改為岳陽樓。所以林小云一上來就繡石梁橋亭,姚凌雪卻一邊先勾勒周邊山水、一邊打腹稿。
這樣兩幅大繡,若是普通繡娘就算依稿刺來,少說也得十天半月不可,但林姚二人天賦卓絕,運(yùn)針如飛,竟比普通繡娘快上不知多少倍,只片刻之間,《湘子橋》已見亭臺雛形,而《岳陽樓》那邊也現(xiàn)出長江洞庭的浩湯遠(yuǎn)景。
臺下觀眾雖然大多不懂刺繡,但見兩人針?biāo)倏斓竭@個份上,不由得紛紛喝彩。陳國舅和孫郎中一個剛辭官,一個將轉(zhuǎn)任,都是正要離京,又是同年,因此正好借著二人刺繡的工夫敘話。
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高眉娘在二樓觀看二人斗繡,邊看邊點(diǎn)頭,點(diǎn)評了林小云幾句后,便將注意力都放在姚凌雪那邊,對旁邊的幾個弟子說:“湘繡針法與我粵繡針法同而不同。雖然練到最后殊途同歸,但入門之時,其用針門路便各顯微妙。
“以針法門類而言,我粵繡針法,分十類四十門,湘繡針法則分平、扭、結(jié)、網(wǎng)、織、變六大門,六大門下變化極多,比如平字門中,便有直輔簾摻、齊平游旋等三十三路針法,分類極細(xì)、變化極繁,其中有一些與我粵繡針法同法異名,但也有一些針法是他湘繡所獨(dú)有!
喜妹問道:“那湘繡和我們粵繡,誰能厲害呢?”
辜三妹道:“那還用說,肯定是我們粵繡!”
“諸繡無高下,功力有深淺!备呙寄飬s是搖頭:“諸大名繡都是博大精深,不能說誰就比誰更強(qiáng),只看繡師誰的天賦高、誰的功力深。四十年前,蜀繡出了楊錦望老宗師,因此便藝壓天下,后來?xiàng)罾蠋熇狭耍瑒t是我粵繡與蘇繡爭雄。至于湘繡,則好些年未出天縱奇才了,卻不知這位如何!
高眉娘點(diǎn)評期間,林小云的湘子橋的已現(xiàn)恢弘樓閣,而姚凌雪那邊剛剛勾勒完波光,這才打好腹稿,繡起樓臺墻壁。辜三妹想起自己落敗的經(jīng)過,不禁有些擔(dān)心起來:“她不會又出什么花招吧?”
高眉娘卻微微笑道:“這等大繡,輸贏都看實(shí)打?qū)嵉谋臼拢〔坏们。放心吧,云娘贏面甚高。”
她說話的時候,林添財就在旁邊偷偷聽著,她們也未注意。林添財喜滋滋溜到后頭,吩咐一個跟班暗中去買外盤,旁邊有個會館的伙計偷偷聽著,他竟也沒有注意。
剛才姚凌雪勾勒遠(yuǎn)山與湖面時以橫摻針為主,此時要表現(xiàn)樓臺建筑,便將游、摻、平諸門針法混合來用,岳陽樓的城墻古樸厚重,洞庭湖則氣勢恢弘,但其實(shí)對姚凌雪來說,繡洞庭湖容易而繡岳陽樓則為難,因?yàn)橐憩F(xiàn)水波云霧的空靈對別人為難,于她卻是易如反掌,隨手運(yùn)針便是,樓面城墻卻需寫實(shí),得采用摻針里的直摻、橫摻、斜摻諸法,甚至還要按照近景遠(yuǎn)景變化的需要,更換大針、小針、粗線、細(xì)線,這樣才能繡出磚石的感覺,其中再輔以平針、游針來增加立體感,這都是實(shí)打?qū)嵉墓Ψ,半分取巧不得。加上一手抓布,一手運(yùn)針,針?biāo)儆忠獦O快——若是慢慢繡來,怕是天黑都繡不完,因此上大費(fèi)力氣。
她這般繡著,半面城墻還沒繡完,在第七次更換大針、粗線時,竟然就感右手微酸,不由得吃了一驚:“要糟,這樣下去不等樓面繡完,我就沒力氣了。嗯,我沒力氣了,對方也好不到哪去!
微微側(cè)頭一偷看,卻見林小云依舊運(yùn)針如飛,毫無倦怠,姚凌雪又吃了一驚:“哎喲,她這么好力氣的么?”
她卻不知林小云其實(shí)乃是男子,在男人堆里林小云只是中等身材,但放在女子里那就很高挑了,且他是練過戲的,文戲武戲都練過,所以身材雖然瘦削,肌肉卻甚結(jié)實(shí),男人和女人在體力上又有很大的落差,更別說姚凌雪其實(shí)還未成年呢,因此到了這等吃體力環(huán)節(jié),林小云便占盡了上風(fēng)。
姚凌雪不明究竟,卻只當(dāng)對方是因?yàn)樯聿母叽笏泽w力好,再繡一盞茶功夫,她右手的酸感更加明顯,落針之際已經(jīng)微有窒滯,姚凌雪不由得焦躁起來:“這可如何是好,這樣下去,我非輸不可!”
別人一時還未發(fā)現(xiàn),高眉娘何等眼光,一瞥之下嘴角微笑,低聲說:“快要分勝負(fù)了。”
林添財聽了這話大喜,又悄悄給跟班使了一個眼色讓他去加注。
林叔夜主持完開場就回了二樓,他如今的眼力比海上斗繡時已判若云泥,這時也發(fā)現(xiàn)了勝負(fù)關(guān)鍵,說道:“姑姑讓繡樓臺,勝負(fù)點(diǎn)原來是落在這里!
原來姚凌雪雖是湘繡中百年難逢的奇才,但畢竟年紀(jì)尚小,經(jīng)驗(yàn)閱歷都不能與高眉娘相提并論,高眉娘昨晚只看她半場繡便度到了她的長短,當(dāng)場便布下這個看似公平、實(shí)際上一邊倒的局來——若是斗天賦斗針功斗巧思雙方鹿死誰手未可知,但將體力因素加進(jìn)來,林小云便贏面十足!
黎嫂、喜妹等都不明所以,倒是李繡奴先發(fā)現(xiàn)了:“啊,那個湘妹子力氣跟不上了!
辜三妹等被她一提醒,再一細(xì)看,果然發(fā)現(xiàn)姚凌雪不但運(yùn)針?biāo)俣却鬄橄陆,甚至手腕都顯得有些不靈活了,她們這半年多來浸淫繡道已深,一被提醒便都意識到關(guān)鍵所在,一時間都又驚又喜。林小云體力比繡娘們都好她們是深知的,只是沒料到姑姑竟能在這上面做功夫,一時間驚喜之余又生出對高眉娘的深深敬佩。
此時她們還不知道這一場斗繡的余波會對整個粵繡的發(fā)展產(chǎn)生什么樣的深遠(yuǎn)影響。
林叔夜道:“姑姑能看破這位湘妹子的深淺長短,我不意外,但姑姑竟然會以此設(shè)局好讓云娘取勝,卻是我沒想到的了!
“我倒不是為了讓云娘贏。”高眉娘悠悠道:“我是想看看,將她逼到絕境后,她還能否逢生!
眾人言語間,姚凌雪是越繡越慢,最后針一歪,竟然扎錯了眼!不得不停了下來,以針挑線把繡歪了那一眼重新落針。要知道人的體力一旦不支,精細(xì)的活兒也就沒法確保精細(xì)了。這一來,就算臺下不懂刺繡的觀眾也看出了端倪,廣東這邊的觀眾大喜,湖廣那邊的觀眾卻大急。
姚凌雪身處臺上,只感到背后熱辣辣的,仿佛上百道目光都有溫度一樣烤炙著自己的脊梁骨,一時之間煩躁更增十倍。微一轉(zhuǎn)頭,只見那個云娘竟悠悠然斜睨自己,還吹了一聲調(diào)戲的口哨。
姚凌雪大怒,她天資絕頂,刺繡的功夫聽過就懂,看過就會,她在湖廣時曾與一個宗師放對,竟然就在斗繡場上現(xiàn)學(xué)現(xiàn)繡,學(xué)著對方的針法做模仿繡,繡了一只一模一樣的孔雀,卻在最后關(guān)頭搶先結(jié)針,且所繡朱雀更顯神韻,竟?fàn)柺怯脤κ值尼樂ㄚA了對方。因此她年紀(jì)雖小,但十三歲以后未曾一!像今天這樣的困境竟是從未有過的。
但這個少女竟是天生的斗繡者,這種混亂只持續(xù)了片刻便掙脫了出來,眼珠子一溜,竟然就有了主意:“得這么干!”想到這里竟然直接停了下來,臺下的湖廣觀眾更是著急了:“哎喲,怎么停下來了?”
林小云聽到動靜,微微側(cè)頭一看,果見姚凌雪停下來在揉著自己的胳膊,他嘻嘻一笑說:“小妹妹,累了么?要不要姐姐幫你繡幾針!
姚凌雪臉現(xiàn)歡喜狀:“可以嗎?那姐姐快幫幫我!”
林小云裝好心地要過來幫忙,走了半步問:“哎喲,可我們在斗繡呢,斗繡能幫忙的不?”
臺下好幾個人紛紛叫道:“那自然不行。”
“原來不行的,哎喲,那可沒辦法了,不過不要緊,回頭等你輸了,姐姐請你吃冰糖葫蘆。”
姚凌雪氣得翹起嘴來,罵道:“原來你消遣我來著!”
林小云哈哈大笑,她再不管他,轉(zhuǎn)頭說:“不用你幫忙!我總能繡完的!闭f著重新穿了針,引了線,刷刷刷又繡了起來,但針路卻為之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