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繡奴出身朝鮮,朝鮮刺繡中魚乃其一大特色,自拜高眉娘為師之后雖然繡道諸門都系統(tǒng)修習,但她本身的底子最強的幾個方面仍然體現(xiàn)了最大的優(yōu)勢,再則經過廣潮斗繡幾個大場面后,李繡奴如今已不怯場,坐在戲臺上,舉手投足之間頗顯高手風范了。短短一頓飯功夫,她的針線就顯現(xiàn)了形貌,數個勾勒,一條游魚躍然布上,下面是蕩漾的波紋,卻是一條魚躍出水面的場景,針線佳妙,形象靈動。
反觀姚凌雪那邊,一開始看不出什么形狀,再過一會,終于看明白是在繡一個盤子。
看戲的人便有人說:“她在繡什么?這次題目不是魚嗎?怎么繡起了盤子?”
有人取笑說:“有盤子再加上魚,可不會是繡一條熟魚吧?”
眾人一聽,齊聲大笑。笑聲過去沒多久,姚凌雪針下也顯現(xiàn)出一條魚的形狀來——喲吼,果然是魚在盤上。
“哈哈,這真是熟魚啊!
“卻不知是蒸的、還是炒的、還是炸的?”
等著刺繡完工本來是一件頗為枯燥的事,但這么一說笑,氣氛反而起來了,臺下笑著鬧著,臺上兩人卻都定心靜氣各自飛針,李繡奴自不用說,她一進入刺繡狀態(tài)乃是雷響不驚,整個凰浦繡莊在這方面除了高眉娘沒有第二個人能及得上她。
而姚凌雪那邊竟也不遑多讓,她不刺繡時張狂飛揚,一動針線那便靜如處子。姚大妹似乎頗為焦躁,拿了一團絲線上去交給妹子,她靠近時姚凌雪也毫無察覺,得她將手相碰才回過神來,拿過絲線后便換線穿針,繡起了魚身。
期間這么個小插曲別人也未注意,只有林添財和林叔夜留了神,舅甥倆對了下眼神,林添財便吩咐了一個跟班一番。
又過半炷香時間,雙方的魚都已大體成型:果然李繡奴這邊繡的是雙鯉出水,而姚凌雪那邊繡的則是一條熟魚。
“嘿嘿,這條魚是蒸的!
“這是湘西的禾花魚,肉質香甜,不過這魚其實烤著更好吃……”
——這不愧是吃貨省的人了,不但看出魚是蒸的,還能看出魚的種類,還能知道這魚是蒸著好吃還是烤的好。
有個看客笑道:“這么說來,這湘妹子繡的也不錯,魚的類別繡出來不難,魚是蒸態(tài)還是烤態(tài)她也沒繡錯,可見也是個經常吃魚的!
“不過她不曉得禾花魚是烤著吃更入味,可見說到吃的,湖廣人士畢竟遜我粵一籌!
眾人哈哈大笑。
兩炷香燃到只剩下半炷時,雙方開始收尾,分別趕在香盡之前將周邊給繡完整了,這針速真是極快,而針線亦是無可挑剔。
便有三個士人上了臺,卻是剛才約定好的三個評判,三人都算不上正兒八經的繡評人,但也都見多識廣,上臺之后分別品評。
甲士人說:“這兩幅繡針線倒都不差!彼钢罾C奴的《雙鯉躍》說:“這繡把鯉魚形態(tài)繡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這條魚跳起來時的尾巴,那擺動的力道也繡出來了,但最傳神的,卻莫過于下面這條魚,它還沒跳出水面呢,卻將蓄勢待發(fā)的那股勁也繡出來了!
丙士人道:“你覺得她魚繡得好,我卻覺得她繡得最好的是水。你看這跳起來的這條魚,破水而出時的波光、蕩漾、濺水都繡出來了,沒跳起來的這條魚,卻能讓人看出是在水下——針線沒有繡水,卻讓人看出有水,這才是功夫!”
聽他這么點評,臺下觀眾紛紛稱是。便是李繡奴也心中欣慰,在朝鮮時她雙鯉也能繡,只是沒繡到現(xiàn)在這么好而已,但把水的狀態(tài)給繡出來,卻是她未遇高眉娘前怎么也想不到的技藝。
這時乙士人道:“只是這兩尾魚為什么要跳起來呢?”
這時丙士人道:“你們看魚的上方!
另外兩個士人定眼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魚的,竟有個小小的黑點,仔細一看,卻不正是一個蟲子?
“妙!妙!原來,這是雙鯉搶食之圖!
李繡奴竟然連雙鯉躍起的動機也都想到了,可知這幅《雙鯉圖》無論構思、構圖還是針線,都已是上上之選。便高眉娘也頷首說:“繡奴大有進步,以后可以獨當一面了!
那三個士人再去姚凌雪那邊,一時之間卻不知該如何評價——所謂“畫鬼容易畫狗難”,李繡奴的那幅繡一幅富貴人家氣象,雖未繡出那圈水位于哪里,但想來不是大魚缸就是園林魚池,而姚凌雪這幅繡卻充滿普通人家的生活氣息,那個盤子也不算多好的盤子,盤子上的熟魚也擺得歪斜,顯然不是出自什么名廚之手,又繡出了桌面,桌面也帶著斑駁,尤其是盤子上的兩條魚,都是凸眼珠的,廣東是吃貨省,對河鮮海鮮的整治更是獨步天下,這會館里的廣東人就沒有一個不懂吃魚的,三個士人還沒點評,臺下便有人笑道:“這兩條魚,看起來還挺新鮮!迸_下便爆發(fā)出一場大笑來。因蒸魚熟了之后,新不新鮮主要看眼:眼睛不凸的,便是不新鮮。
甲士人道:“不說別的,只看這眼珠子,這盤魚倒是繡得頗合實際!
乙士人說:“合實是合實,就是太難看了,這樣的繡針功再好,我也不想掛起來!
臺下的看客們一聽又是哄堂大笑。
丙士人道:“這幅繡雖然也很見功力,但刺繡總得講究個典雅,因此上,我覺得這一輪比劃,廣東的李師傅勝!
臺上臺下,眾人紛紛點頭。就連林叔夜高眉娘這樣的刺繡大行家也都覺得這個評判沒有問題,他們自然看出了更多,但刺繡從根本上來說并不是為了炫技而誕生,所出繡品終究是給人用的,針線到了一定境界之后,其微妙高下普通人已很難分辨,因此從“用繡”的角度來說,“針功”達到大師傅以上其實就足夠了,就算是給皇帝繡龍袍也不需要每一針每一線都出自宗師之手,三個士人正是“用繡”的階層,他們給出的意見也算是公允的。
三個士人面向姚凌雪,道:“女娃兒,這一場,我們評了,你可服氣?”
姚凌雪俏立臺上,將手往腰上一叉,昂頭道:“自然不服!”
乙士人問:“你不服哪里?”
“不服就不服在你們都是廣東人,廣東人繡廣東人評,自然是老鄉(xiāng)幫老鄉(xiāng)!
丙士人道:“你沒聽剛才臺下眾人都說公允么?這是眾論!
“什么公允,什么公論!你們三個是廣東人,臺下不也都是廣東人嗎?仍然是老鄉(xiāng)幫老鄉(xiāng)!
這滿會館的人登時聒噪起來,或噓或罵,姚凌雪昂然不懼,仍然雙手叉腰:“怎么,你們一屋子廣東人,要合起來欺負我一個湖廣妹子不成?”
見她如此潑辣,滿會館的人反而不好再噓了,再噓就真像欺負人了——那畢竟是個十六歲的女娃兒。
坐在最前排最中間的國舅爺道:“小妮子,要按你說該怎么評判?”
“找一個不是廣東人來評判!
國舅爺撫須笑道:“這里是廣東會館,現(xiàn)在外頭又宵禁了,要找一個不是廣東人的倒也不容易。難道要等明天開了禁去外頭找人來評?”
“倒也不必!币α柩┖鋈恢钢h處道:“要不,就讓它來做評判吧!
眾人循她手指望去,只見角落的矮梁上掛著個鉤子,鉤子上吊著一條熟魚,有一只貓正企圖偷吃,但貓爪子卻總差那么一點。
“什么?貓?”
國舅爺撫須,笑道:“貓怎么能做評判?”
“怎么不能。人會騙人,貓可不會。你叫個伙計,將貓抱過來,放在這戲臺上!
因她是個十六歲的女娃子,雖然潑辣了些又是個外省人,但人長得漂亮年紀又小,臺下的士人豪商便都容她幾分,又覺有趣,見國舅爺點頭,伙計真的去將貓拎了過來,放在戲臺上,姚凌雪將兩幅繡取來,也不拆棚,就放在貓前七八步的地方,說:“貓是吃魚的,就讓貓?zhí),貓(zhí)袅四膫就哪個贏!
“這都行?”臺下觀眾無不愕然。
國舅爺笑道:“這不是撞大運么?”
話音剛落,便見那貓真?zhèn)動了,一竄竄到那幅《熟魚》前面,眾人正錯愕,更令人驚奇的是,那貓竟然伸出舌頭對著那幅《熟魚》繡反復舔了起來。
若說貓只是跑到繡的前面那還可說偶然,但伸舌反復地舔,那就真是一樁奇事了,不但臺下轟動,就連李繡奴也都張大了嘴巴。
姚凌雪得意洋洋:“怎么樣!是我的魚比較好吧!”
臺上三個士人面面相覷,一時無言以對,國舅爺也不由得撫須笑說:“沒錯,這一局你贏了!
林小云情知其中必定有詐,只是一時沒有證據,再說國舅爺都這么說了,也只能罷了。
姚凌雪轉頭望向林小云,笑吟吟道:“這位姐姐,你夾袋子里頭還有人沒?快請出來,我正斗上癮呢!
她一開始也只是為了展現(xiàn)技藝好付房費,不料林小云叫出來的人竟是一個比一個厲害,斗辜三妹的時候已經用上了巧思,斗到李繡奴更是用上了計謀,這時竟是上了癮,什么房費的事都靠后了,只想再會一會廣東的刺繡高手。
林小云冷哼一聲,道:“行,我來斗斗你!”
姚凌雪驚喜:“姐姐也會刺繡啊,那剛才怎么不上!”
林小云道:“我怕你輸得太早!”
“姐姐比我還傲呢,那好,這一輪我們斗什么?”
林小云正想著要斗什么才能壓服這個湖南妮子,忽然臺下傳來高眉娘的聲音:“繡樓臺吧!
臺上兩人聞言都是心中一凜,林小云是沒想到高眉娘會出聲,而姚凌雪則是覺得這個題目大有文章,她笑笑說:“樓臺可是大繡,我這邊針線不夠用!
高眉娘道:“我這邊帶得有夠,你可去挑!
姚凌雪定眼再看,見喜妹黎嫂辜三妹等都擁簇在她周圍,便高眉娘問:“姐姐,你也會刺繡么?”
高眉娘雖然戴著飛凰面罩,但看上去就年紀不大。
林小云道:“可叫你見著真佛了。這是我們的師父,繡行的大宗師,這次我們是要來把御前大比贏回去的!
姚凌雪一時驚喜:“哎喲,你也來參加御前大比的啊,能教出這么些徒弟來,那姐姐你一定也是大高手,那待會咱也來斗斗?”
林小云呸了一聲:“扯什么呢——我們姑姑能跟你比。你先過了我這一關再說吧,不過你過不了的!
這時林叔夜站了起來道:“如今天色已晚,再斗下去怕是耽擱了諸位休息,不如明日再戰(zhàn)如何?”
國舅爺等的年紀都不小了,熬不得夜,各自應允了,林添財趁機上去跟他們的從人結交了幾聲,這些士人豪商這才曉得凰浦的來歷,對明日的斗繡更增幾分期待。
林叔夜派人去給那對姐妹付了房費,又許她們去倉庫里擇取針線絲帛——為了這次御前大比,凰浦沿路運來了整整幾十箱的針線絲帛以及各種押題的半成品,因此落腳的院子里專門弄了一個房間來做倉庫。
送走這對姐妹后,眾人回到主屋,忍不住談論起姚凌雪來,雖然輸了斗繡,辜三妹等不忿倒是不忿,但服氣也是真服氣,只有李繡奴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輸,林小云則罵罵咧咧,連說其中必定有詐。
這時跟班跑來跟林添財耳語了幾聲,林添財又跟林叔夜低聲說了,林小云叫道:“別偷偷摸摸啦,有什么話當眾言語啊!
林叔夜笑道:“還記得斗繡的時候,另外一個湖廣妹子曾上臺么?”
“那又……嗯,詐在此處?”
“應該是!绷质逡剐Φ溃骸皠偞蚵犞,有伙計見她曾去過廚房。”
“去廚房做什么?”眾繡娘都是不明所以,只有林小云腦子轉得最快,罵道:“這個小娘們好奸詐!她一定是讓她姐姐拿著針線,去廚房蹭了魚腥之類的東西,所以貓才會去舔繡!
眾人一聽,同時恍然。
林叔夜卻笑道:“其實也怪不得她,她一個湘妹子,孤身一人在廣東會館跟廣東人斗繡,前面也就算了,到了需要評判的這種關卡自然要想一些手段,當時我們沒能現(xiàn)場揭穿她,便算是她贏了!
林小云戟指:“莊主啊莊主!你居然幫著外人!”
高眉娘卻道:“便是現(xiàn)場揭穿了又如何?”
林叔夜怔了一怔,隨即笑道:“沒錯,就算現(xiàn)場揭穿了,但能叫貓?zhí)蚶C上魚,那也是她的本事了!
林小云怒道:“你們倆到底是誰的莊主?誰的師父?!得,看明天我怎么斗她吧!”
這時林叔夜問:“說起來,為何要讓她們繡樓臺?”
“這是最能見她功夫的!备呙寄锏溃骸拔乙纯此墓Ψ蛉サ侥睦!逼沉艘谎蹥馔崃俗斓牧中≡,又說了一句:“而且這個題目,對云娘極為有利!
林小云轉喜:“哦?為什么?”
高眉娘淡淡一笑:“你竟不知道?那明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