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口氣!好狂的娘們!”秦德威暴跳如雷:“好哇,給那三家傳下話去!打!給我往死了打!咱家就不信了,就憑一根繡花針,她還能翻天了不成!”
這斗繡馬吊,與普通斗繡有所不同,梁太元所謂“好事者設了馬吊繡”,但這么正規(guī)的馬吊斗繡卻還從沒有過,因題目太過特殊,先前也沒想到會斗這個,這里頭就有些必備的物料要準備,還需要時間作一些安排,梁太元請得了兩天時間,而這兩天也就讓四大名莊各自得了準備的時間。
茂園。
陳老夫人看著陳子艷與梁、李、孫三宗師,說道:“第三關定下來了,斗馬吊繡,每莊三人下場,凰浦做莊,不輪莊。這一關事關生死,要是還讓凰浦闖過去,那它就出線了,尚衣之家卻無緣御前大比,我廣茂源必定聲名掃地。因此這一關許勝不許!”
孫慶師接口說道:“凰浦不知怎么竟得罪了秦太監(jiān),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聽說泰奇那邊已經領了命,康祥那邊也說會遵從,這一次三家打一家,她姓高的再強也休想翻身!”
陳子艷看著梁惠師:“這個局面惠師覺得如何?”
梁惠師扭動脖頸,看都不看陳子艷,她好像對誰說話都帶著點陰陽怪氣的腔調:“雖然有些勝之不武,但只要能贏就行。高秀秀沒那么好打的——她既然敢應戰(zhàn),多半就有倚仗!
“倚仗?”李源師問:“她還能有什么倚仗!若是斗刺繡境界,宗師的數量可能會沒用。但斗繡馬吊,既斗精也斗快,她一個人再怎么也只有兩只手,不可能贏!”
梁惠師懶洋洋道:“這繡馬吊大家都沒認真玩過,我也是剛剛仔細研習了規(guī)則,雖然秦太監(jiān)下令要三家擊一,但真?zhèn)下場,并不是真能九個打三個,只是三家聯合更具優(yōu)勢罷了。所以凰浦那邊還有一線生機!
陳老夫人和陳子艷對視了一眼,便由陳老夫人發(fā)問:“生機在何處?”
博雅繡莊的后園,林添財也正在講述他剛剛得到的情報:茂源那邊,梁惠師、李源師和孫慶師將一起上陣,康祥那邊也是三宗師齊上,廣泰奇那邊實力稍遜,卻也精銳盡出!
這個消息傳出后,整個廣州的刺繡界可都轟動了!
看了這么多年的刺繡,就沒見過這么大場面的!而且還是以三擊一,三大名莊圍攻一個剛成莊不到一年的凰浦!這般好戲,以前別說看見,聽都沒聽過!
自袁莞師以下,大師傅以上所有繡娘全部到齊了。
秦德威這種赤裸裸的威逼,既帶來了巨大的壓力,也使得凰浦上下空前地團結起來。這一仗極其難打,但萬一打贏了,那凰浦在廣東可就真正意義上的所向無敵!因此此刻眾繡娘心中,既因為受壓迫而感到憋屈、想要反抗,又為“萬一取勝”而微微期待甚至興奮。
高眉娘坐定后,所有繡娘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袁莞師先開口了:“如此劣勢之下,我們唯有一計,才能博得一線生機!”在眾人聞言精神為之一振時,袁莞師望向了高眉娘身邊的獨手黃娘。
“凰浦那邊,還有兩個大高手!绷夯輲熒斐鲆粋手指頭:“袁莞師……”再伸出一個手指頭:“以及那個斷了一只手的黃娘!
提起袁莞師,茂源眾人都是心頭一緊。
“莞師的功力,大家心里有數,茂源除了我和尚衣,沒第三個能壓得她住。至于那個一只手,她雖然只剩下一只手,但以她和高秀秀的默契,起到的作用只會比袁莞師更大!绷夯輲煹溃骸坝兴浜希咝阈愕尼標倌茉诙虝r間內快上一倍!
若她再怎么形容黃娘的針功大家都未必有感,但聽到將“高秀秀的針速提升一倍”,眾人無不暗抽一口涼氣。
孫慶師干笑著:“可是姓袁的姓黃的已經發(fā)誓不參加這次廣潮斗繡了。”
“事態(tài)總會變的。”梁惠師陰惻惻地笑著:“先前第一關的時候,我們對凰浦釜底抽薪,可誰能想到,對方竟能逼得老夫人低頭,讓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燒我的繡?三公子既然有這個能耐,焉知他就沒辦法將我們套在莞師和黃娘脖子上的套子給解開?”
博雅后園,區(qū)大娘站了出來,垂淚道:“如今生死決于此戰(zhàn),整個廣東刺繡界都看著呢!斷不能為了我一人誤了整個繡莊。妾身已經想清楚了,我家里的事情,我自己來扛,這樣家?guī)煴悴挥迷偈芪抑哿!?br>她能主動站出來,眾人都感動,知她這樣決定,那是做好兒子性命都不要了的準備了。
黃娘一直垂著腦袋,這時也抬頭道:“我那丈夫雖然不成器,但當年我走投無路之際是他收留了我,所以我不能不顧他?蓞^(qū)家嫂子說的對,我們不能因自己的家事拖累了繡莊。這次斗繡我也上場吧,對方事后如果報復,我陪丈夫一起死,還了這份恩情,也就是了!
“這次廣潮斗繡剛開始的時候,形勢還不像今天這般危急。所以凰浦那邊還能忍著收藏起莞師、黃娘!绷夯輲熞兄危従徴f道:“可是如今形勢已變,雙方圖窮匕見,難;似帜沁厱惺裁醇ち业南敕,或者是三少爺想出什么主意來,竟破掉了我們對莞師與黃娘的禁制,這便不得不防了。”
眾人聞言頷首,都覺得梁惠師所言有理。
“因此上,還是得來個板上釘釘,要將袁黃二人身上的套子給釘得更死一些。”
“好,”陳老夫人道:“此事我交代楊管庫去辦!
眼看區(qū)大娘和黃娘先后表了決心,凰浦眾繡娘都被她們的舍己為公打動,一邊有些不忍,一邊又忍不住想,若是有莞師和黃娘出手,那凰浦就算以一敵三,或者當能多幾分勝算。
林叔夜微一沉吟,道:“此事我來想想,看看有沒有什么轉機。”
那邊高眉娘卻搖頭:“不如算了吧!
眾人都是一怔。
“若有莞師、黃娘幫我,勝算自然要更高一些!备呙寄锏溃骸暗鬃≥笌燑S娘這件事情,不像是陳子峰的手筆,若是他出手,事態(tài)不止如此。我估摸著這路子,倒像是小惠……梁惠師出的主意!
獨手黃娘冷笑:“的確是她能干出來的事!
高眉娘道:“是她的話,以眼前的局面,多半還會有后手,所以莞師和黃娘如果要破誓,后果恐怕會比你們預料的更加嚴重。糾纏起來后續(xù)難以預料,而我們只有兩天的準備時間。與其糾纏在這些外務上,不如專心、定心、一心以備戰(zhàn)!
區(qū)大娘皺眉道:“可莞師和黃娘如果不出手,那……”
“其實我一開始就沒想請她二位出手。”高眉娘打斷了她的話。
“?”
袁莞師問:“高師傅打算領誰出戰(zhàn)?”
高眉娘點了點林小云,林小云大喜,她手指移動,又落在李繡奴身上,李繡奴大為惶恐。
袁莞師又驚又喜:“這兩個月,老身是親眼看著她倆進步神速的,但真的可以么?對面可是七位宗師!”
高眉娘道:“若論總體的境界實力,她們離刺繡宗師還差得遠了,但以這場斗繡給我打下手來說,或許也夠了——頂得上兩個宗師!
李繡奴聽了這話,半邊身子都在發(fā)抖,簡直不敢自信,林小云則哈哈笑道:“真的?哈哈!我就知道,以我的天資加上姑姑這樣的名師,肯定是早就大成了!”
眾人本在驚喜之中,聽了林小云的話又無不愕然,喜妹竊笑,黃娘直接呸了一聲,高眉娘笑而不語。
袁莞師看看她們師徒三人,起身道:“既然高師傅有把握,那這場斗繡,我等坐等捷報。”
眾人雖然還對林李這兩個人選心存疑慮,但袁莞師既表了態(tài),也就跟著她告退,等眾繡娘都走了,林添財才問:“高師傅,帶著這兩個小年輕,真的有把握?”
高眉娘望天沉思了一會,才說道:“這場斗繡,是迄今為止我遇到的最沒把握的一關。因為這馬吊繡,我以前也沒玩過,這一關要過,既在繡花針上,又不在繡花針上。勝負的關鍵,或許還要看舅老爺。”
“哈哈?我?”
“我昨晚與莊主連夜琢磨,深覺這馬吊局乃是縱橫捭闔的博戲。場外的賭斗,自然不會比場內遜色。不過這場外的事情,就不是我能摻和的了,但我聽莊主的語氣,或許他已有定計!
林添財望向林叔夜,林叔夜道:“舅舅,我們出去吧,別妨礙姑姑她們練針!
林添財笑道:“也對,咱們出去說,免得影響了她們的專心、定心、一心……哈哈。”
雖然面臨大敵,但看到高眉娘鎮(zhèn)定自若,就連林添財不知不覺間也心情寬松了起來。
他舅甥二人也出去后,林小云笑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奇謀?”
不料高眉娘卻說:“沒有,都只是安定人心的騙人言語罷了。這場勝負的關鍵……”她伸出了兩只手指,手指上光芒閃動:“仍然是在這根繡花針上!
林小云卻歡喜道:“所以其實也不用什么計謀,就靠著咱們師徒三個也能贏對不對?”
高眉娘冷笑了起來:“對面有七位宗師,加上兩位功力比你們只高不低的大師傅,‘師徒三人’?嘿,若是換了我另外兩個徒弟在此,的確可以一戰(zhàn)——小惠未叛,黃娘完好,我們三人聯手,別說七宗師,就是九個宗師來了我們也照殺不悟。現在換了你們兩個,卻就難了!
聽了這話,李繡奴為之一喪氣,林小云卻道:“難……那就是說,有機會?”
“確實有一點機會的!备呙寄镎f著,攤開了一副馬吊牌:“這繡馬吊大家都是第一回玩,機會也許就藏在此處!
凰浦既定了出戰(zhàn)人選,他們心懷坦蕩,便將名單報了上去——卻不想他們竟是第一個報的。
茂源那邊沒想到這一點,楊燕武針對區(qū)大娘和黃娘的追加布置便落了個空,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陳老夫人忽然有些悵然,嘆道:“想不到,唉,其實也不是想不到。”
她和高眉娘的淵源也很深,同樣很了解她的為人和行事方式,這時眼看對方光明磊落,反觀自身反而暗中有愧。
陳子艷道:“若是這樣,那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了,她就算這些年功力更上層樓,但帶著兩個新丁,能頂什么事!”
陳老夫人沉吟著:“其實還是有點隱憂!
“什么隱憂!
陳老夫人不答,嘴里卻念叨著:“內奸不除,絕無勝機,內奸不除,絕無勝機……”
“祖母還在想著大哥的話?他都瘋了!”
陳老夫人卻搖頭道:“不,你大哥從來言無不中的。他只是有心魔,但既然這樣說,那自必有他的道理,F在六七個宗師圍攻高秀秀一人,她再怎么能耐也絕對抵擋不住的,唯一要擔心的,就是變生肘腋之間!
陳子艷臉色微變:“祖母是怕斗繡場上,內奸反水?”
“不得不防。”
在絕對優(yōu)勢的實力對比下,若說還有翻盤的機會,那就是內奸臨陣倒戈。
“那這個內奸……祖母覺得是姓梁的,還是姓孫的?”
“如果讓我選,”陳老夫人悲嘆:“我自然不希望是慶兒!
“既然祖母覺得孫慶師有可疑,那也就不用叫什么慶兒了。把她叫來,三面六目問個清楚!”
陳子艷就是這樣的,她心中缺乏善意,卻也不具備作惡所需要的心機,這些年能在宮里撐下來,全憑一個“忍字”,忍成了一塊木頭一般,可也因一味憋屈,一回到廣州整個人便越發(fā)地放肆了,陳老夫人將這些看在眼里,卻因為怕刺激孫女而不敢再說什么,甚至不敢再勸,只是用連陳子艷都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著:“峰兒,你什么時候能好啊,你再不好起來,這個家……我可要撐不下去了!”
孫慶師剛在為馬吊繡的事做準備,忽然被單獨叫了來不免有些奇怪。
“叫慶兒你來,是讓你去調查一件事!眻@子里明面上只有陳老夫人,她怕陳子艷臉上露出破綻,便讓她躲在暗處。
“有什么事情,娘師吩咐就是了。”沒其他人的時,孫慶師是這樣稱呼的。
被她這么一叫,陳老夫人便有些不忍,然而卻還是硬起了心腸:“廣潮第一關,‘摸破補’那個策略,你去查一查是誰泄露的,我要扒了那人的皮!”
孫慶師的眼神忽然有些閃躲,隨即笑道:“這個方略雖是惠師提出來的,但凰浦那邊多半也是知道的,會不會是他們那邊泄露的!
“楊管庫已經查明,不是他們那邊漏的,就是我們這邊走的消息。楊管庫甚至查到廣泰奇那邊接頭的人了,只是不知道我們這邊是誰賣的!
孫慶師臉上肌肉無法自控地又再次僵硬了幾分:“那……那人可真是大膽!”她脫口說了這么一句,語調才漸漸從慌張中恢復自然,思緒也理了過來:“這事交給我!我一定將人揪出來!”
“后天就要斗繡了,所以今天之內,你就得把人查出來。大戰(zhàn)在即,不可留著內奸耽誤大事!”
孫慶師離開后,陳子艷走了出來:“果然是她!”
就連她都看出了端倪,何況陳老夫人:“唉,自退隱之后,我是真的老了,心腸也軟了。若放以前,她豈敢耳!”
“馬吊繡一役,是不能讓她上了。”
“這個自然,不過,”陳老夫人道:“我還想再看看惠師那邊……”
胡嬤嬤入內:“惠師來了!
祖孫二人對望了一眼。
“請!
梁惠師走了進來,瞧見二人,笑道:“可巧了,尚衣也在,那卻正好!
陳子艷皺眉:“你找我有事?”
“高秀秀那邊,竟然沒動讓袁黃出手的意思,我尋思著,她敢這樣多半就是另有后手了!绷夯輲煹溃骸耙虼瞬坏貌环馈!
陳子艷問:“怎么防?”
“自然是我們再買一個保票!绷夯輲熇淙坏溃骸拔宜记跋牒,終究是想到了一事,只是這事卻得尚衣出手才行!备銓⒁粯睹孛苷f了。
陳子艷祖孫大奇:“竟還有這事!”
“自然是的!绷夯輲熜Φ溃骸斑@件事情,當事人自己都不記得——她太高傲了!另一個在場的人是塊木頭。因此只我留了心。上次尚衣那般無理由地逼三少爺他也屈服,這不是已經應驗了么?”
陳子艷忍不住道:“原來是這個緣故,那你上次怎么不明說!”
“當時不說,是我顧念著尚衣的臉皮,”梁惠師冷笑道:“但現在決戰(zhàn)在即,什么招數都得用上了,尚衣的臉面,也得往后面放一放了,老夫人你說對么?”
不管陳子艷一張變成豬肝色的臉,梁惠師自顧自地就告辭了。
她走了之后,陳子艷還在惱怒她的姿態(tài),陳老夫人已經自言自語起來:“不是她,看來真不是她!”
“祖母,你說什么?”
“應該不是她了!”陳老夫人嘆道:“雖然我一直猜疑她,但不擇手段地要將高氏往死里整,這般怨毒再假不來了。再說,她若真有異心,便當加倍地逢迎掩飾,便如慶……便如孫慶師那樣,而不是對你不假辭色,甚至還屢屢與你作對,絲毫不掩蓋自己的喜怒怨憎!
她雖然老了,剛毅果決遠不如中年之事,但心念既定,便不再猶豫:“把孫慶師換下來吧。大敵當前,不可留下這般隱患。空出來的位置,在莊中大師傅里……”
“我去!”
“?不可!”陳老夫人忙道:“你的身份,是我茂源的底牌,不可輕動!”
“不出手上次也出手了!标愖悠G恨恨道:“上一次顯然是姓高的聯同姓沈的做局,才將我坑了進去。我就是要教天下人知道,論真正的針功,我絕大內首席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