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康祥這幅繡與原作也不一致,若是沒有福瑞德那一遭,只怕此刻又有人出言嘲諷了,但有了前車之鑒,眾人便一時按耐住了,細(xì)看那繡,不由得紛紛暗道:“好繡!不愧是潮康祥!”
陳貴師笑了笑,道:“我莊的見解,與福瑞德不謀而合。不過福瑞德是徹底繞開了沈女紅師傅的原繡,未免有些離題,而我莊所想,仍在如何補(bǔ)其缺。”
眾人細(xì)看這繡,見其竟用上了“做舊”法,絲繡也不是完全宗于原作,而是直追本源——也就是唐伯虎的那幅《西洲話舊圖》,在立意上與其相近,選用偏黃絲布,將繡做的如同陳年畫作一般。因其繡顯舊,因此繡地上便出現(xiàn)一些歲月折痕,而那一道破痕又非常巧妙地隱藏在其中一道折痕之中。
徐博古細(xì)觀之后,亦贊嘆道:“康祥之作,亦見匠心!只以成品而論,可列已出諸繡之第一也!
言下之意,潮康祥交出來的“答案”其實不如福瑞德,但因為完成度更高,所以綜合而言列為第一。
陳閩師心胸寬廣,倒也不以為意,她自得了徐博古佳評,此刻只是想著那幅“補(bǔ)畫”版的《西洲話舊圖》了。
黃謀于藝術(shù)上雖然通懂卻沒有什么執(zhí)著,也不計較徐博古的言外之言,他只要這場斗繡有好結(jié)局就是了,這時滿心爽暢,對林叔夜道:“三弟,看樣子廣茂源是拿不出來東西了!要不你就開謎底吧。高眉娘師傅當(dāng)年藝壓全粵,她帶來的答案想必不同凡響!”
他這句話一捧,一下子又把所有人的心思都帶過去了,人人盯著林叔夜,對那位傳說中與沈女紅齊名的粵繡傳奇翹首以待。
林叔夜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出聲招呼,便見林小云帶著李繡奴走了進(jìn)來,難得這小子臉上竟局促不安。他昨晚忙了一夜才總算搞定了破繡補(bǔ)繡之事,今天早上拿去給高眉娘看,高眉娘看了后說:雖然奪魁無望,但應(yīng)該不至于出局——所以林叔夜就把他帶來了。
誰知道今天到了現(xiàn)場在門外偷看,這廣潮斗繡果然一個比一個厲害,廣泰奇、潮豐饒的手段他已自知不如,再看到福瑞德的高妙立意后更有些自慚形穢,偏偏黃謀還在人前把凰浦抬到天上去!林小云這好臉面的人如何還好意思把自己這堪堪及格的東西拿出來?因此賴在門外不愿意進(jìn)來,但偏偏表哥已經(jīng)叫了,逼到頭上,卻也只能上了。
眾人見那位戴著飛凰面具的傳奇繡娘未知,卻來了這么一個稚嫩竹竿,無不失望,就在林小云要展布繡品的時候,門口傳來一個女子的冷笑:“誰說廣茂源拿不出東西了?”
眾人聞言望去,便見一襲青衫傲然立于門外。
林叔夜只感到一陣恍惚,一時間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是的,當(dāng)年從京師回來接受廣繡行的萬眾高呼就是這個身影,也是這個身影將他一步步引入刺繡領(lǐng)域。
陳子艷緩步入內(nèi),眾宗師、大師傅見到了她紛紛躬身行禮,口呼“尚衣”,那些年輕識淺的人這才知道來的是誰!陳子艷回來后陳家一直秘而不宣,所以除了林叔夜等少數(shù)幾人之外,西關(guān)繡行竟都不知道她回來了!
林小云本來就不想現(xiàn)眼,見她氣派這么大也趁勢閃到一邊去。
廣茂源管庫楊燕武驚喜上前行禮:“尚衣!你怎么來了!”
黃謀等各莊莊主也一起上前相見,林叔夜在陳子艷經(jīng)過身旁時才回過神來,叫了一聲長姊,陳子艷哼了一聲,算是答應(yīng),人已到了《西洲話舊圖》前面。
徐博古也躬身行禮:“尚衣。”
陳子艷這一現(xiàn)身,眾人便知道今天這場斗繡又要起變化了,心里都想:“陳家這位尚衣竟然回來了!這場斗繡要好看了!”
雖然見過陳子艷出手的人很少,她大內(nèi)首席繡師的位置也頗有爭議,但再怎么樣這也是朝廷認(rèn)可的天下繡行第一人——這十二年來,由于廣茂源的推動,陳子艷三個字在廣東繡行累積下了極大的威望,這時見她現(xiàn)身,所有人紛紛想著:“必是昨日的變故,竟將她給逼出來了。卻不知道這位大內(nèi)首席能否力挽狂瀾!
但又有人隨即想:“可就算她繡工再厲害,但茂源的繡品已經(jīng)被燒了,除非昨晚趕工趕出來,否則繡品毀了就毀了,難道她還能憑空變出一幅來不成?”
看陳子艷空著雙手,不攜一物,向后張望也沒見她身后兩個婢女帶有繡卷,猜測紛紛中,就見陳子艷直接伸手,拿起了掛在中間的那幅《西洲話舊圖》原繡來。
沈女紅被楊錦望譽(yù)為大宗師,因此繡行中人對她的心生敬畏,她的繡品掛在那里,別人也只是齋看,若要觸碰都要先凈手,但陳子艷的身份不與眾同,她是皇家欽點(diǎn)的大內(nèi)首席繡師,別說這只是沈女紅的一幅繡品,便是沈女紅親自來了,在公開場合也得站在她的下手——這就是政治秩序下的規(guī)矩。
陳子艷側(cè)了側(cè)身,兩個丫鬟動作起來,一個放下小椅,一個擺開繡架。
眾人一驚:“她要做什么?”
卻就見陳子艷不慌不忙在眾目睽睽中坐了下來,兩個丫鬟已將那幅繡給別好在繡架上了。
眾人一驚:她竟然要當(dāng)眾刺繡?直接在沈女紅的繡上刺繡?
換了別人,這樣做自然是無禮,但陳子艷的身份這么做卻是順理成章——以她的地位本來就有資格指正天下繡娘。
陳子艷一雙手也極其靈巧,在繡上摩挲了片刻,隨即左手捉定繡幅,右手執(zhí)針輕挑,這一動眾人心中就暗叫一聲:“真動!”
刺繡這東西,動了就不好收!若無十足把握,補(bǔ)繡不成就會變成毀繡。
隨即就見一條條絲線被那一根繡花針拆飛,只十幾個彈指的工夫,斷裂處就挑撥成絨絨的一片。
除了林叔夜等見識過“天衣無縫”的寥寥數(shù)人之外,大部分繡娘心里都在想:“她這是要做什么?準(zhǔn)備把沈女紅的繡給毀了?”
跟著又見陳子艷另取一針在手——別人只當(dāng)是針,林叔夜卻知道那是分線用的針刀!果然陳子艷取出相應(yīng)的絲線來,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展開一線四分的絕技!
“啊!還能這樣!”好幾個年輕的繡娘驚呼了起來。只有幾個十二年前和高眉娘交過手的人心里想的是:“莫非是那一招?”
只見陳子艷手法極快又極穩(wěn),穿線之后針尖微挑,用細(xì)線將斷裂處的絨線用針上細(xì)線續(xù)上了線頭,續(xù)上之后,針顯飛光手如殘影,只一頓飯的工夫,連換七種絲線,便將整幅《西山話舊圖》的斷裂處給補(bǔ)完全了!
這般補(bǔ)繡場景,當(dāng)真令人嘆為觀止!
最后收了繡針、剪了線頭,兩個丫鬟將繡品一抖,抖落了線頭殘余,交回到了徐博古的手上。徐博古伸手摸去,嘆道:“毫無痕跡,天衣無縫,真?zhèn)是天衣無縫!”
楊燕武大喝一聲彩:“尚衣不愧是尚衣!”鼓起掌來!
一時間望海樓彩聲雷動!
許多人不由得交頭接耳起來:
“這就是尚衣!”
“聞名不如見面!”
“真?zhèn)了得!”
“看來這些年一些傳言不實!這般大本事,怪不得是天子欽點(diǎn)、大內(nèi)首席呢!”
盡管往日有著諸多流言,但現(xiàn)場看到了這等神技,一下子打消了許多人心里的疑慮——傳言再多,終究眼見為實!便是那些旁觀的鄉(xiāng)紳賢達(dá)、絲商繡賈,看著那幅繡也都眼紅了起來,好幾個人紛道:“經(jīng)陳尚衣這么一補(bǔ),這幅繡價值反要翻倍了!
這一刻,陳子艷重新登上了廣東刺繡界的最高峰,她睥睨全場,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回到了自己接受千眾歡呼的情境下。只不過當(dāng)年她還有些心虛,而這時卻已經(jīng)確信:或許自己是篡取了高秀秀的位置,但如今自己的手藝則已經(jīng)青出于藍(lán),這個位置她坐了十二年,往后也將繼續(xù)穩(wěn)坐下去!
同一個場合下,不同的人卻有不同的心境。林叔夜在雷動的歡呼中只覺得仿佛有一層透明的厚綢布將自己與眾人隔開——他無法與這些被陳子艷折服的觀眾共情,甚至也找不到當(dāng)初為長姊激動的心情,相反,陳子艷再現(xiàn)“天衣無縫”的場面反而讓他心目中的那個完美無缺的青衫長姐蒙上了一層以前所未有過的陰影——
這針法,別人初見或許會被震懾住,但林叔夜卻已經(jīng)看過了兩次,而且隨之對刺繡的見識日深,他已經(jīng)能分辨出內(nèi)中的微妙區(qū)別,陳子艷的這手功夫的確了得,但落到林叔夜眼中卻隱隱覺得她比起高眉娘似有不及,這種微妙差別不在速度上,也不在運(yùn)針的流暢度,而是刺繡時的那種氣勢甚至韻味——當(dāng)高眉娘拿起繡花針施展“天衣無縫”時,給到林叔夜的感覺就像在看二王書法、在讀李杜文章,而陳子艷給予他的,卻就像在看一卷后人臨摹的蘭亭序。
字寫得再怎么漂亮,但臨摹就是臨摹。
“這個女的,就像姑姑的影子呢。”耳邊忽然傳來林小云的言語。
林叔夜驀地轉(zhuǎn)頭:“影子?”是啊,小云這個描述太貼切了,長姊的確就像是她的影子!
“徐老先生!”一片喧囂中,楊燕武抬高了聲音,將眾人的喧擾給壓了下去:“也該給個評語了!
望海樓一下子又安靜了下來,眾人都期待著徐博古的評價。
徐博古連連咳嗽,忙說:“老朽一介盲叟,哪里敢點(diǎn)評尚衣的高下!
楊燕武笑嘻嘻說:“本來這廣潮斗繡我們尚衣是不該出手的,但昨天我們廣茂源出了一點(diǎn)變故,尚衣為免茂源陳氏被無知宵小亂嚼舌根才來露這么一手。換了別的場合,尚衣的高下的確不容妄評,但現(xiàn)在既是廣潮斗繡,你又是這一關(guān)的主評,說上兩句倒也無妨!
陳子艷斜睨過來,既不怕徐博古亂說話,也不太將他放在眼里。
徐博古沉吟良久,這才道:“尚衣這一手功夫雖然還沒有解開老朽心中疑慮,不過以這場斗繡來說,的確是藝壓全場了。”這句話算是承認(rèn)了陳子艷這一手絕活“藝壓全場”,卻又留下了一個鉤子。
陳子艷眉頭微微一皺,捧場不盡情那就是沒捧場,她不好開口的話,楊燕武替他開口了:“什么叫沒解開疑慮?繡都補(bǔ)得完好無缺了,你還有什么疑慮!”
“因為這幅繡不好!蓖忸^傳來的聲音很輕,卻正好在楊燕武壓得全場一陣靜默時說出,因此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楊燕武愕了一愕:“不好?這幅繡不好?”
在場所有人聽了這話,無論是刺繡者還是評繡者,心頭都感一陣荒唐。
沈女紅被譽(yù)為當(dāng)世刺繡大宗師,她和陳子艷究竟誰高誰下或有爭議,但她精心刺出來的繡品,誰敢說不好?
上百只眼睛齊齊望向大門,一個瘦削的女子跨進(jìn)門來,看到她臉上的飛凰面罩,所有人心頭都是一提:“是她!她終于來了!”被這么多雙眼睛盯著,她卻絲毫無感,陳子艷無視眾人透露出的是一種高傲,她卻仿佛原本就看不到,似乎望海樓的這么多人,全都是樹木、是花草、是背景、是繡地,她不是傲視,她只是看不見。
就連陳子艷,以及那些宗師故人,她仿佛也都看不見。
她走進(jìn)來的那幾步路,走了多久,陳子艷就氣抖了多久——明明她才是尚衣啊!是在場地位最高的人,為什么這人一出現(xiàn),所有的目光就全聚在了她身上?這個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
高眉娘緩步來到徐博古身前。
徐博古眼睛不好,耳力卻反而更靈,聽到了高眉娘的聲音后,聲帶都有些發(fā)顫:“真是……高師傅?”
高眉娘從他手里接過《西洲話舊圖》,細(xì)細(xì)再看了一番,說道:“娟兒的手藝越發(fā)精進(jìn)了。不過這幅繡不好!
一些年輕的繡娘聞言就想:“娟兒是誰?”但她們的師長卻心里清楚:“現(xiàn)在還這樣叫沈女紅的小名,也就她了。”
人群中,陳閩師出列問道:“這幅《西洲話舊圖》的針功布局,俱臻化境,又與唐伯虎的原畫相得益彰,哪里不好?”
“問題就出在這里——娟兒和六如居士相性不合!”
高眉娘將繡圖舉起,讓門外的陽光照在繡上:“唐子畏號稱江南第一才子,娟兒亦是江左刺繡第一人,以技藝而言相得益彰。但唐子畏作此圖時已是晚年,歷盡了生死別離、生死失意,因此其心境有著憤世嫉俗后的沉著痛快,這幅《西洲話舊圖》的境意,也唯有他自己的這兩句詩最能形容——”
《西洲話舊圖》包含了詩歌、書法和繪畫,詩直接就是寫在畫的上方的,高眉娘誦讀了出來:“醉舞狂歌五十年——何其肆意!花中行樂月中眠——何其狷介!尤其這句‘漫勞海內(nèi)傳名字’——更是狂到?jīng)]邊去了!不過他是誰?唐伯虎!他就是這樣的人!
“可娟兒不是啊,她的個性素來溫和嫻靜,技藝雖高,卻從來沒狂過的!备呙寄镉置嗣C,說道:“我與她雖然十二年不見,但摸其繡可知其人,想必這十二年她雖然也經(jīng)歷了慘變,卻并沒有像唐子畏一般憤激,反而心境更加平和了,心如平湖,因此繡如其意!
徐博古聽到這里躬身就是一拜:“高師傅竟然能從絲繡之中判斷出沈蘇州之心境,老朽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陳閩師道:“這話聽著好像有理,但未免太苛,這幅畫若連沈女紅都不能復(fù)繡,那天下還有誰能來繡?”
“要想找一個技藝、境界與相性都與唐子畏相當(dāng)相合的人,的確不易。所以最頂級的刺繡才會那般可遇不可求!备呙寄锏溃骸安贿^巧了,當(dāng)今之世,卻就正好有這樣一個人。”
好幾個宗師同時脫口問道:“是誰?”
高眉娘淡淡:“不敢,就是妾身!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就算眾人猜她就是高秀秀,但當(dāng)眾說這樣的話,也未免太狂了吧?楊管庫更是沒忍住放聲嘲笑,只有林小云兩眼放光不停點(diǎn)頭:“不錯!這才是我認(rèn)識的姑姑。蚩!”
林叔夜眼眸中閃現(xiàn)著的,卻是另外一種光芒。
在嘩然聲與楊燕武肆無忌憚的嘲笑聲中,傳出了一個女子的哭腔:“秀秀,秀秀……真?zhèn)是你!真?zhèn)是你!”
一個矮小玲瓏的女子跌撞了出來,幾乎是走不穩(wěn)路一般來到高眉娘身邊,攀著高眉娘的肩膀哭道:“十二年了,你還是這般狂……‘漫勞海內(nèi)傳名字,不損胸前一片天’,唐解元的這份狂介,我是怎么也繡不出來的,我當(dāng)時心里就想:要把這份狂介繡出來,除非是你!既生了這個念頭,頓時覺得此繡處處都是不如意處,然而我如今聲名已盛,留著此繡,后人或因我名不敢置否,這豈不誤了后世英杰?因此便再容不得世上存在這般實不副名的不良之作了,在即將完繡之際,還是提針給毀了!”
這番話一出來,當(dāng)場為之轟動!
聽這言語,再看陳子艷徐博古等人的反應(yīng),誰還能猜不出來呢——
這相貌平平無奇的女子,竟然就是名動天下的刺繡大宗師沈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