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后園，聽了林小云的轉(zhuǎn)述，凰浦的繡師們無不嘆息。
袁莞師師徒雖然叛出茂源，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就連高眉娘也不禁長長一嘆——能讓她亦如此，那是極罕見的事。
“霍姑娘毀了那繡之后就走了，那老太太給兩個宗師跪下了，卻什么也沒說，然后大伙兒就散了。”林小云道：“可能我們散了之后，她們才說什么吧。”
“這件事情，太蹊蹺了。”袁莞師說：“也不知道廣茂源那邊還來不來得及再模繡一次�！�
“應(yīng)該是來不及�！秉S娘說道：“就算還有點時間，可經(jīng)過這么一件事，她們的心氣都?xì)Я耍皇且粫r半會就能重新提振起來的。”她跟梁惠師有仇，但聽到這樣的事心里仍不好受。
恰好這時林叔夜和林添財才走了進(jìn)來，高眉娘抬頭，問道：“是你辦的？”
眾人都聽得一愕。
林叔夜雖才進(jìn)來，但也猜到大伙兒在談什么，他竟也未掩飾，點頭：“算是�！�
眾人轉(zhuǎn)愕為驚，林小云叫道：“表……莊主！這事是你干的？你……你可……”他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夸表哥厲害，還是該說表哥狠辣。
袁莞師皺著眉，說道：“這是做什么！上了繡場，就應(yīng)該光明正大地斗！怎么可以用這種手段？”
林添財見林叔夜沒有分辯，對眾人擺了擺手：“那是因為他們做了初一，所以我們才做了十五！”
跟著便將高眉娘補(bǔ)繡需要特殊絲線、結(jié)果卻被人用腌臜手段斷了線源之事說了。眾人一聽，這股氣一下子就平了。
林添財對區(qū)大娘道：“令郎的事，肯定也是入了別人的局，對方幾次三番動用這種下流手段，如果我們不加反擊，后面還不知道還會再來幾回！阿夜這次的手段是毒了點，但給他們來個狠的，對方就不知道厲害！”
區(qū)大娘想起當(dāng)日兒子的慘狀，對梁惠師等的同情一下子就沒了，恨恨點頭。
袁莞師也道：“原來是有這個緣故。那就怨不得莊主了。”
“何止是怨不得！”潘大娘道：“其實有莊主這般手段，我們才能安心刺繡不是？”
園中幾個繡娘紛紛點頭，只有高眉娘臉色冷淡，沒有說話。
林叔夜趕緊上前，對高眉娘說：“這事是我托霍姑娘幫個忙，讓她壓一壓廣茂源的氣焰，不過我并不曉得她會這么做�！�
高眉娘反問：“如果知道了，你會阻止么？”
林叔夜沉默了幾個呼吸的功夫，終究道：“我不愿意這樣，不過我不會阻止�！�
“以后盡量還是……”高眉娘說著，忽然收了言語，搖頭：“你是莊主，這是你本分之事�！�
她說著就要起身回樓。
林添財見她似有責(zé)怪林叔夜之意，叫道：“高師傅！這件事情也許會讓你不舒服，但阿夜也是為了大伙兒做的，再說我們總不能一直被人壓著打，是廣茂源先招惹我們，我們只是反擊，你可不能因此心里怨他！”
高眉娘停了停身，對眾人：“我沒有怨莊主，這是他應(yīng)該做的。他要保護(hù)我們，用些激烈的手段在所難免。我身為繡首，在公在私都應(yīng)該支持他。只是我作為繡娘，聽說繡作被權(quán)勢所毀，心里自然會不舒服——想必你們也一樣。但這只是身為繡娘自然會有的反應(yīng)，我就算預(yù)先知道，也要支持他這么做的，我不會對莊主存有任何芥蒂，未免諸位誤會，所以這番話我必須對諸位說明白�！�
眾人聽了都道：“這是自然！我們都省得�！�
就在這時林小云叫道：“等等！剛才舅老爺說我們的線源斷了，那明天補(bǔ)繡我們怎么辦？”
高眉娘道：“我沒有合用的線，自然也就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事你來想辦法吧。”
“我來想辦法？我能有什么辦法��！”
林小云慘叫聲中，高眉娘已經(jīng)回小樓上去了。袁莞師雖然被禁了不得參加廣潮斗繡，但出出主意總行，便來幫著林小云一起想辦法。
高眉娘回上去后，也不理會園中的動靜，推開另一面的窗子，呆坐著悶悶不樂。
黃娘緊跟了上來，見她如此，嘆道：“姑姑，你……你真的變了�！�
“嗯？”
“換了以前，若是陳子峰犯了你的禁忌，你定不會這么……這么好說話的。”
高眉娘怔了怔，陷入對往事的思索之中。黃娘見她出神，便沒再打擾，靜靜下去了。
高眉娘這一出神不知出了多久，聽見身后有腳步聲響，以為是黃娘，沒回頭就問道：“我以前對他很糟糕么？”
“對他？對誰？”
高眉娘微微一驚，慌忙回頭，卻見到了林叔夜，趕緊收斂心神，叫了一句莊主。
“姑姑。你還在生我的氣么？”
“莊主為什么這么說？”
“剛才姑姑雖然在眾人面前替我說了話，但我心里知道，姑姑心中自有持著。你在海上曾說過，刺繡最大的擾逼來自于權(quán)勢，而現(xiàn)在我卻干了擾逼刺繡的事情……”
高眉娘截口：“你是莊主，本來就應(yīng)該做這個的。繡者才是做刺繡的，莊主是做營生的，于繡者而言，莊主本身就是權(quán)勢的一方。”
“但我不想成為權(quán)勢，自遇到你之后，我的本心，只是想守護(hù)刺繡的，至少，我是想守護(hù)你的這份純粹�！绷质逡箾]讓高眉娘再作分辯：“這是我的本心，我希望你相信我�！�
他說完轉(zhuǎn)頭就走，臨下樓停了停：“以后我不會再這樣了。”
林叔夜走了之后，高眉娘看著他空去的位置，喃喃道：“嗯，黃娘說的也沒錯，我對你的確跟對他不一樣，因為你與他終究不同……不同的，對嗎？”
這一次廣潮斗繡，從一開始就與往屆不同！
所有人都再沒有想到會在茂源繡莊看到公然焚繡毀繡的場面——廣東第一名莊，竟然被人踩門騎臉！之后又有風(fēng)聲傳開，道是引發(fā)此事的竟是凰浦——原來那個繡莊背后竟有如此勢力，怪不得能在短短數(shù)月之間強(qiáng)勢崛起，幾次三番壓逼茂源呢。
就在這紛紛擾擾之中，徐博古定好的期限悄然到來，諸繡莊各取繡作登上望海樓，樓上擠滿了絲繡業(yè)的人，不少本地的鄉(xiāng)紳賢達(dá)、絲商繡賈也列座旁觀，徐博古坐正主位后，銅鑼敲響，十二莊代表排列而前。
排在最前面的兩個人，左首的楊燕武黑著臉，而黃謀則笑吟吟的，這刺繡行的人都心里跟明鏡似的：誰都曉得昨天下午廣茂源出了變故，也不知道后來有沒有再趕出一幅繡來，若是趕不及今天便是交了白卷，就算勉強(qiáng)趕好了，效果也未必能好，廣茂源吃了癟，作為好對手的潮康祥自然樂見。
“三日之前，老朽在此立繡�！毙觳┕砰_口道：“卻不知今日諸位能否給老朽一個答案？”
按照慣例，應(yīng)該天字第一號參比者開口，但這時楊燕武憋不出話來，黃謀笑道：“徐老要的是‘答案’，這答案大伙兒都是繡出來的，落在繡地上的東西，也不怕誰先誰后，要不就大家也不拘前后，混著次序?qū)⒕碜咏簧习桑獾糜薪话拙淼娜髓圃谀抢�，耽誤了大伙兒的工夫�！�
楊燕武怒目而視，廣泰奇的莫莊主笑道：“黃二舍這話有理，要不就先由我廣泰奇先來交卷吧。”他說著拍拍手掌，廣泰奇的宗師莫高師走了出來，她身后捧著一幅繡，來到徐博古面前展開，果然是一幅上好的《西洲話舊圖》，將這幅模繡在原作旁邊一展，乍一眼看去竟覺得一般無二，只是原作破裂損毀，這幅模繡卻仿佛無缺。
旁觀的鄉(xiāng)紳賢達(dá)紛紛出口贊譽(yù)，卻有別家繡莊的大師傅出口質(zhì)疑：“莫非只是模？沒有破？”
徐博古洗了手擦干后，上前細(xì)細(xì)摸索了一番，贊道：“模得好！剪得好！補(bǔ)得也好！”
原來自莫莊主買到消息，吃透了“模、破、補(bǔ)”三步驟，第一個便進(jìn)行模繡，他廣泰奇本來就隱有廣東第三莊之稱，底蘊(yùn)也十分深厚，這幾日集全莊之力，把沈女紅的這幅《西洲話舊圖》進(jìn)行模繡，其復(fù)現(xiàn)程度幾不在李源師之下，而后又對照原來毀痕，請來一位號稱“神剪”的外援，將損破的那條裂痕也幾乎是完美復(fù)現(xiàn)，再之后又以極其細(xì)密的針工進(jìn)行縫補(bǔ)，若不細(xì)摸，單是肉眼看去，已經(jīng)看不出這繡破過了，所以剛才才招來了質(zhì)疑。
而廣泰奇這邊聽到徐博古一句“剪得好”之后也暗自佩服，莫莊主道：“徐老先生果然是上省老行尊，一摸就知道我莊這幅繡的破痕是剪出來的�！�
徐博古道：“這幅模繡，其神韻雖還未臻原作之境界，但已屬刺繡中之上品，而這條痕剪得好，這繡也補(bǔ)得好，這一剪一補(bǔ)甚見功夫，非但無損繡品本身，懂行的人見了當(dāng)知這剪補(bǔ)功夫之深，刺繡價值不降反增，依老夫之見，可列為超品下矣！”
旁邊旁觀的鄉(xiāng)紳賢達(dá)、絲商繡賈便交頭接耳起來，對這幅繡已有了興趣——他們來這里不只是旁觀，如果看到好的繡品也是想買回去的。
廣泰奇眾人更是大喜，莫高師也志得意滿，繡品之分級，上品已是針工之極，要想再往上則必須在立意上有所創(chuàng)新，模繡是拾人牙慧，比起自出機(jī)杼的原創(chuàng)作品終究會遜色一籌，模仿得再好也很難得到繡評人的超品評價的，徐博古這時將刺繡列為超品，那是承認(rèn)了廣泰奇這幅繡在修改中具有了自我創(chuàng)意。
廣泰奇拔了頭籌，潮豐饒也跟著出列，其模繡之精、破繡之巧、補(bǔ)繡之密，亦不在廣泰奇之下。而后潮永安、廣昌平等陸續(xù)登場，也各得了個上品評價。直到福瑞德的繡品出來，情況才隨之一變。
這幅繡一展開，肉眼可見地就與原作不同，不說“破”與“補(bǔ)”了，只說
“模”也模不像。他福瑞德多年來在廣州自成一派，與廣繡純本土派一直有各種牙齒印，因此繡才一展開，泰奇、昌平等繡莊就紛紛嘲笑，莫高師更是當(dāng)眾冷哼：“模、破、補(bǔ)三步，這模都模不像！你們福瑞德這一次算是栽了！”
福瑞德的宗師陳閩師挺身而出，反駁道：“誰說這一關(guān)一定要‘�！模窟@模破補(bǔ)三步驟，是徐老先生親口說的嗎？是斗繡第一關(guān)規(guī)定的要求嗎？”
眾人一時愣了，這才想起徐博古從來沒說過這句話！這兩日自有消息泄露、各莊遵逐，不知不覺間竟將這“模破補(bǔ)”當(dāng)成金科玉律一般，許多人甚至都忘了最開始的題目了。
陳閩師道：“繡既已毀，再要模、補(bǔ)，都已落了下乘，不過硬展技藝罷了，離繡道遠(yuǎn)矣。老身潛心思索：沈女紅師傅之所以在即將完工之際自毀佳作，多半是對刺繡有所不滿，因為達(dá)不到她心目中的水準(zhǔn)，所以寧可毀了。既然沈師傅有所不滿，老身便從此處入手去想，尋思著刺繡與畫作本不相同，要想將畫作復(fù)現(xiàn)，里頭便有幾個大難關(guān)要解決，問題可能便出在這里，老身雖然自不量力，卻也想到了另外一種復(fù)現(xiàn)《西洲話舊圖》的途徑。此繡太過匆忙，怕是連上品都及不上，但徐老先生說了，他只想要一個答案，我福瑞德這幅繡，里頭已有老身的想法與回答了�！�
她說到這里才停下，請徐博古上前一觀
徐博古再次洗了手，上前細(xì)觀——他眼睛不好，所以要靠得極近才能看見，再加上以手觸摸，且看且摩且思，良久道：“這是‘補(bǔ)畫’法？”
陳閩師答道：“正是！”
粵繡有八門二變，最后兩“變”字其實不是兩種針法，而是將基礎(chǔ)八法之外的各種新創(chuàng)手法都囊括進(jìn)去，而這“補(bǔ)畫”法是畫與繡的結(jié)合，繡地上絕大部分地方都用針線刺成，只有小部分地方以筆畫補(bǔ)充，這樣一來就解決了一些刺繡難以完美展現(xiàn)的難點。
徐博古摸了許久，不停點頭，對眾人說：“陳宗師用心之深、變體之妙，令人衷心贊嘆！此繡雖然仍不是徐某心中之答案，卻是開創(chuàng)了另外一條路子，只是正如閩師所說，刺繡用時太過匆促，以至于此繡未臻化境。徐某不才，能否懇請閩師在廣潮斗繡結(jié)束后，依此立意再細(xì)細(xì)繡一幅出來，我必親自攜回，想必沈蘇州見了此繡，必然歡喜無限�！�
他的這個評價，顯然已超乎前面對泰奇、昌平諸莊了。
陳閩師欣然道：“徐老謬譽(yù)了！等斗繡結(jié)束，老身自當(dāng)閉門再繡一幅《西洲話舊圖》。”
刺繡到了超品，針工反而成了最基本的東西，能否決定其上限的一是立意，二是名人評價，三是繡品本身的傳奇性，如果一幅繡品在誕生與流傳期間有故事、有傳奇、有爭議，其聲價必定十倍百倍往上。
這一瞬間福瑞德的莊主都已經(jīng)想好了：回頭等廣潮斗繡結(jié)束，除了請陳閩師閉關(guān)再繡之外，還要再高金聘請書畫名家進(jìn)行畫補(bǔ)，此繡在今天立意時已得，若等繡成之后再得到沈女紅的認(rèn)可，或就有機(jī)會讓福瑞德出品的《西洲話舊圖》進(jìn)于極品之列！想到這一點，他都激動得手都有些顫了。
旁觀的鄉(xiāng)紳賢達(dá)、絲商繡賈再次交頭接耳，紛紛對那幅還未面世的補(bǔ)畫式《西洲話舊圖》顯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
此后諸莊陸續(xù)獻(xiàn)繡，卻都已乏善可陳，有兩家其出品甚至連上品都頗為勉強(qiáng)，徐博古為人厚道，倒也為之遮掩一二，但心中卻已定下排名。他眼睛幾盲卻又“目光如炬”，所評高妙而公道，各莊無不欽服。
看看只剩下茂源、康祥、凰浦三家，黃謀心道：“廣茂源要交白卷，凰浦那邊也不知高眉娘會出什么奇招，我還是搶在三弟前面獻(xiàn)繡吧。”
便出列拍了拍手掌，陳貴師領(lǐng)徒弟走了進(jìn)來，展開一幅繡來，眾人一看，再次呀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