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樓出現(xiàn)了一個異景。
自徐博古將沈女紅的那幅待補之繡掛在那里,第二天便都有繡娘進進出出,仔細(xì)觀挲,揣摩各種細(xì)節(jié),一日之內(nèi)門檻都要被跨過上百回。
這個傳聞很快就傳到了博雅繡莊,袁莞師心中生疑,便派弟子前去打聽,不打聽還好,一打聽就得到了一個讓她怒火中燒的消息:卻是參比的各個繡莊忽然間像約好了一樣,調(diào)動人力物力對那幅《西洲話舊圖》進行模繡!
“!、“破”、“補”是高眉娘昨晚才定下來的策略,其它繡莊的宗師有一兩位通過自己的聰明智慧參透并定下同樣的策略,袁莞師信,可所有繡莊都在一日之內(nèi)同時這么干,袁莞師便不信了!
“這消息是怎么泄露的?!”
她驚怒交加,一邊派潘大娘去查是誰泄露了消息,一邊趕來向林叔夜請罪——昨日聽高眉娘定策的人里頭,可有一多半是她的徒子徒孫。
不料林叔夜聽了之后卻十分平靜,說道:“莞師不必太焦急,也未必是我們這邊的人泄露!
“嗯?”
“依我得到的消息,昨天茂源那邊應(yīng)該也定下了同樣的策略!
廣茂源那邊能趕在林添財前面,截斷了凰浦的線源,其前提自然是她們已猜到了高眉娘的定策,所以才能在“補繡”上做功夫,連最后一環(huán)都想到了,前面兩環(huán)也不在話下。
聽林叔夜這么一說,袁莞師倒是很快回過了神,頷首:“那倒也是。惠師手段高明之極,又是高師傅的弟子,她們會想到同樣的路子倒也不奇怪。不過我們這邊也仍然需要好好盤查一番!
凰浦這邊都收到了消息,茂源那邊自然更早,胡嬤嬤拿到了一些消息,趕來向當(dāng)家的兩祖孫回報:“咱們繡莊昨晚定下模繡、破繡、補繡的方略后,一切都是悄悄進行,除了凰浦之外,其它好幾個繡莊一整晚上都像沒頭蒼蠅一樣,只有潮康祥也在秘密進行什么。只是今天一大早,各大繡莊忽然陸續(xù)去觀摩那幅繡,又搜集各種蘇繡所用的特殊物料……”
陳子艷冷笑:“不用說,那自然是今天早上走漏了消息!只不知是我們這邊走漏的,還是繡房崽那邊!
“第一家得到消息的,似乎是廣泰奇。”
陳子艷聞言皺起了眉頭。
“再之后,就忽然之間好幾家一起知道了,老奴派了人花錢向珍珠、瓔珞兩坊打聽,才知道他們是從廣泰奇那里買到的二手消息。福瑞德知道得最晚,似乎只有她家是看各家的動作之后,自己領(lǐng)悟出來的!
“那廣泰奇的消息又是從哪里來?”
“廣泰奇我們暫時探聽不到消息!
自茂源動手挖走了廣泰奇的徐家姐妹后,這幾個月廣泰奇對廣茂源這邊都十分戒備,甚至敵意。
陳子艷來回想了兩轉(zhuǎn),就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她不是能琢磨這些計謀的人,從小到大這些也都是祖母和哥哥在頂著,不需要她來動這心思。只是這時向祖母看去,卻見陳老夫人心不在焉,仿佛沒聽到胡嬤嬤的言語一般。
“祖母,祖母!
陳老夫人這才回過神來,點頭說:“繼續(xù)查吧,或許這便是找到內(nèi)奸的線索!
十二名莊全都在按“模、破、補”的方略在進行,而廣茂源畢竟底蘊最深,李源師只花了一天一夜便完成了對《西洲話舊圖》的模繡,這時反正已經(jīng)泄密,便也不遮掩了,將模繡放在工房明亮處,請莊內(nèi)眾人觀賞評議。莊中的繡娘們見了之后無不驚贊,又有人特地跑去望海樓看原作,覺得除了那一道裂痕之外,整幅繡幾乎是一模一樣,對李源師的刺繡功夫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消息傳了出去,別的繡莊也派人來探口風(fēng),廣昌平與廣茂源關(guān)系最好,其宗師得以入內(nèi),一看之下黯然退去,自知單是“模繡”這一關(guān)自己繡莊是拍馬都趕不上了。
梁惠師見狀,干脆稟明了老夫人:“反正已不是秘密,與其敝帚自珍不如放開了讓別人看,無法秘行,干脆便立威!”老夫人也沒有反對,于是廣茂源的這幅模繡便干脆放開了。
聽到消息,其它各莊的繡娘紛紛上門來看,一開始是關(guān)系較好的繡莊,接著是關(guān)系一般的繡莊,后面福瑞德的莊主也沒忍住派了辜三妹來看繡,看完之后無有不贊嘆的,很多眼力不到的甚至覺得兩幅繡難分真假。
辜三妹回來跟陳閩師與陳伍氏回報后,忽想:“竹竿她們那邊也不知怎么樣了。”竟然不顧日色西斜,趕到博雅繡莊來,她對凰浦釋放過善意,凰浦這邊的人也善意以待,告訴她“云娘在后頭趕工呢”,辜三妹去到后工房,還隔著一堵墻,就聽見一個男人在里頭哈哈大笑。
“怎么有個男人?”趕緊進去,只見里頭哪有男人?就云娘一個人呢,正看著一幅繡彈舌頭贊賞。
原來林小云和李繡奴兩人在高眉娘的指點下,剛剛終于完成了這幅模繡,李繡奴便趕去稟報,林小云自己在這看自己的作品,越看越是滿意,竟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一回頭瞧見辜三妹,忙拉著她手,偽音著上前親近:“好妹妹,你怎么來了,快來看姐姐的模繡!
辜三妹看了一眼又驚又喜:“這是你繡的?這么大的擔(dān)子,竟然交給了你?這是挑大梁了!”
林小云洋洋得意,連問:“怎么樣,怎么樣?是不是毫無破綻?一模一樣?”
辜三妹才得了陳閩師的指點,知道了一些原繡的精妙處,便一一指了出來,林小云聽得泄氣:“還以為快趕上原作了呢,沒想到差距居然這么大!
辜三妹不由得好笑:“人家沈女紅幾乎都是天下第一人了,你才學(xué)了幾天繡,就想跟人家比?”
林小云一下子就回滿了血:“也對!也對!雖然比不上沈女紅,不過廣東境內(nèi),哈哈,我們凰浦一定是最快的!
“那又不是了!”看到他跩辜三妹又忍不住打擊他:“廣茂源那邊早繡好了,你都不知道么?”
廣茂源的模繡公開放了半天,一下子將這段時間不斷走低的聲價給拉了起來,各莊高手看過之后對比自己的模繡,無不自嘆弗如,均想茂源不愧是茂源,粵繡第一名莊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梁惠師趁熱打鐵,便將破繡之事稍稍押后到次日下午,并邀請各莊同行前來觀看。一來廣東人好熱鬧,二來各莊也都還未破繡,便都存著“偷師”之意,所以次日下午,廣茂源的工房內(nèi)人頭濟濟,不知來了多少刺繡師傅、大師傅,甚至還有兩位宗師。連林小云也化了妝,假裝成福瑞德的人偷偷混在人群里頭。
辜三妹正看著“變臉”后的云娘好奇,忽然外頭一陣叫喚:“惠師”、“惠師”!
便見梁惠師在兩個弟子的陪伴下跨進門來,眾繡娘紛紛讓路,由得她來到那幅模繡面前。
林小云剛才望那幅模繡時已自暗服,雖然那幅繡論神韻比起原作仍差得老遠(yuǎn),但形制細(xì)節(jié)已幾乎一模一樣,不是對刺繡有較深認(rèn)識的人還真未必分得清楚彼此呢,這時看到梁惠師,心想:“她不知道會怎么破!
就聽辜三妹在他耳邊說:“她不知道會怎么破!贝灯鹑缣m,撓得林小云心癢癢,嘴里說:“我姑姑說得用針!毙睦飬s亂七八糟的:“表哥啊表哥,你快放過我吧!再這樣下去我要把持不住了!”
“用針?”辜三妹有些吃驚:“我一直以為要用剪刀呢!
便在這時,看見梁惠師伸手在那幅模繡上摩挲了一會。
這“!薄ⅰ捌啤、“補”三事,模繡固然不容易,但以十大繡莊的底蘊,就算無法模到如李源師這般,有個七八分形似總可以的,可破繡卻難——因為那一破如果破得不好,連先前的功夫都白做了!
而且補繡之會就在明天午前,這會如果把繡破壞了,再來繡一幅怕是也來不及了!
就在眾人思疑議論中,梁惠師手里頭忽然多了一根繡花針!
“怎么是針?”有好幾個人同時訝聲,便見繡花針抵住了繡地!
那一刻,偌大的整個工房鴉雀無聲,幾十個人甚至連呼吸都屏住了,就連林小云也將心提了起來!
梁惠師雙目半瞑,似在遙想代入沈女紅的心境,猛地間,繡花針毫無征兆地就從上到下這么一劃!
“。 焙枚嗳硕紘樍艘惶!
那繡花針劃破絲綢的聲音明明不大,卻仿佛將所有人的心弦給挑了一下般!
辜三妹:“她怎么下得去這狠手!萬一歪了怎么辦?”
再定眼時,卻只能看見梁惠師的背影了,破繡之后她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就轉(zhuǎn)身走了!
人群之中,忽然同時傳出深深一嘆!
同時嘆息的,卻是在場的三位宗師:廣昌平的劉從師、潮康祥的陳貴師,以及這幅模繡的作者李源師——這一針既準(zhǔn)且精,破時沒有半分猶豫,破后幾乎與原作一般無二,三宗師目光如炬,只一眼便看出:便是將模繡放在原作上拿剪刀比著剪怕也出不來這種效果。三人雖皆一地繡宗,看了這一針之后也都自嘆弗如。
梁惠師的這一破,一針便折服了三位刺繡宗師。
眼看她就要跨出門去,忽然聽一個人贊嘆道:“好繡!好破!”
梁惠師停了腳步,便見陳老夫人陪著一個年輕女郎走了進來,那女郎衣著素雅不著金玉,但身上的衣服絲布是第一等絲布、繡工也是第一流的繡工——卻是霍綰兒。
因是陳老夫人陪著來的,眾人便算不認(rèn)得霍綰兒也不敢冒昧,梁惠師也行禮。
霍綰兒笑道:“今日求著陳老夫人帶奴家來看這好場面,奴家不懂刺繡,但在門外遠(yuǎn)遠(yuǎn)一望,果然氣勢十足!”
她緩步走到模繡前,伸手摸了摸,忽然問道:“這繡模得如何?破得如何?誰來替奴家講講?”
眾人一時分不清她的立場意圖,全場竟然靜默得有些尷尬。
李源師微一沉吟,上前道:“這繡是妾身模的,自然不值一哂,但惠師這一破石破天驚,只這一針便將妾身一天一夜的功夫都蓋過去了!
其實在場的繡娘雖多,大部分人并不能深刻體會這一破的難度與高妙,另外二位宗師以及幾個資深大師傅卻對李源師這話深以為然,紛紛點頭。
霍綰兒望了梁惠師一眼:“不愧是廣茂源,聽說惠師連續(xù)壓制廣潮斗繡,人稱‘一針壓十府’——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梁惠師也不知她來意為何,雖曉得對方身份貴重,但刺繡宗師自有刺繡宗師的驕傲,輕輕道了一聲“不敢”,語氣中卻并未卑躬屈膝。
這時屏兒捧了一個炭盆過來,里頭點了燒紅的火炭。眾人皆不明所以。
便見霍綰兒伸手,輕輕將那幅模繡給揭了下來,眾人更是愕然,不曉得她要做什么,廣茂源的人紛紛望向陳老夫人,見她眼觀鼻鼻觀心,就像忽然變成一塊木頭,自然也就都不敢出聲阻止。
就在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之際,霍綰兒輕兒輕兒地就將那幅李源師費盡心血、梁惠師驚天一破的模繡扔進了炭盆里!
“!”
工房之中,不知多少人脫口驚叫,就連林小云都看呆了!辜三妹心里不喜歡廣茂源,但這時也忍不住捂住了嘴巴暗自心痛——這種凝結(jié)了刺繡高手心血的奇作,竟然就這么毀了?只要是刺繡人,任誰目睹了心里都不會好過!
梁惠師雖然城府深沉,這時也忍不住身子搖晃,要說話,嘴唇卻在顫抖。
李源師抽泣了起來:“你……你……你!”奔到梁惠師身邊,將頭埋在她背后,不忍看火盆里還在跳躍著火苗的殘繡——繡一沾火便毀了,這時便再搶救也是無用!
霍綰兒也不說話,帶著屏兒就這么走了!
陳老夫人深深一嘆,淚流滿面,來到梁惠師和李源師面前面前拜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