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添財急急返航,回到博雅繡莊天都已經(jīng)蒙蒙亮了,將林叔夜叫醒,備言花地灣之事。
原來羅奶奶的兒子因爛賭中了仙人跳,真要按照“江湖規(guī)矩”處理,不但羅家要清產(chǎn),她兒子還得斬手!羅奶奶被逼無奈,只好答應(yīng)了對方毀與凰浦之約。
林叔夜披著長衫,越聽越是皺眉:“這套路,怎么聽著這么熟悉?”
林添財冷笑:“這般腌臜手段,想也知道是誰!只是現(xiàn)在怎么辦?咱們再逼羅氏一逼?”他如今有錢有人,其實有能力逼得羅家泣血低頭,只是那樣一來頗損陰德,所以要先回來跟外甥商量。
林叔夜沉吟了半晌,道:“解鈴還須系鈴人!
“嗯?”林添財?shù)溃骸澳阍摬粫肴デ箨惣野?阿夜你可別天真!”
“現(xiàn)在這局面,不是懇求能善了的!绷质逡沟溃骸拔乙恢毕牍饷髡蟮囟防C決勝,陰謀詭計本不屑為之,但對手接二連三這么搞事,我們豈能不加反擊?他們既然做了初一,就別怪我們做十五了!
林添財一喜:“阿夜你有辦法?”
“本來不想這樣的,”林叔夜嘆道:“這事開了頭,后面的事態(tài)就無法控制了!
清晨的陽光透入半開的窗戶,這是西關(guān)的一棟小樓,霍綰兒正在讀書,樓梯聲響,便見屏兒上來:“姑娘!
“嗯?”霍綰兒放下了書本。
屏兒呈上了一封書信,霍綰兒啟封看了一眼,笑道:“他終于愿意了!
屏兒一奇:“是上次姑娘說的那件事情么?”
“原本他顧念著與陳氏的血緣,躊躇不肯動手。最近大概是被逼惱了吧——我聽說這次廣潮斗繡茂源為了取勝,著實用了些不太光明的手段!
“那我們……”
“請客喝茶!被艟U兒屈了屈手指:“廣茂源陳家,南海縣楊家,嗯,再請一下秦少監(jiān)。”
“秦少監(jiān)?那個京城來的太監(jiān)?他會來?”
秦德威是尚衣監(jiān)左少監(jiān),雖然尚衣監(jiān)不算宮里頭的熱衙門,但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總督東廠的大太監(jiān)秦福的干兒子,其靠山之大、威權(quán)之重,整個廣東便是巡撫也不敢輕易招惹他,按理來說,霍家一個養(yǎng)女如何請得動?
“傳個書信,他本人多半是不會來的,但應(yīng)該會打發(fā)個小太監(jiān)來虛應(yīng)——那也就夠了。”
秦福是內(nèi)廷權(quán)宦,霍韜是外朝巨擘,霍韜是廣東南海人,秦福是廣東三水人,兩人身份相稱又是同鄉(xiāng),霍韜的養(yǎng)孫女給秦福的干兒子寫信套近乎,秦德威于情于理總要回應(yīng)一下的。
屏兒應(yīng)了一聲,出去辦事了。
霍綰兒放下了書卷,將窗戶又推大了些,窗外便是人來人往的西關(guān)大道。這幾日她搬到這里暫住,名義上是為了陪伴霍佳蘭,實際上更是為了就近影響廣繡行的形勢——這一次的廣潮斗繡注定了不會順風(fēng)順?biāo),其將掀起的波瀾,或許遠(yuǎn)不是繡行中人所敢想象!
正在為廣潮斗繡殫精竭慮的陳老夫人忽然收到霍綰兒的請?zhí),不由得心里訝異,一來這請?zhí)麃淼猛回,二來請客的時間也太過匆急——竟是去喝午前的早茶,要應(yīng)約就得立刻動身才來得及了,請客請成這樣實在有些失禮了。
但越是如此,這邀請就越不好隨便推卻,想也知道必是有要緊事才會這樣做的。何況霍綰兒的身份擺在那里,萬一是霍家有事讓她傳達(dá),陳家若缺席那得罪的人可就大了!她猶豫了一下,便讓人整裝備轎,請客的地方在百荔園,轎子走了一段又得換船。
廣州乃千年古城,城西盛產(chǎn)荔枝,隋朝以前就已經(jīng)形成成片的“荔枝洲”,唐朝以后形成荔園,這里河流眾多,河涌從各處荔園流過,形成了“荔灣”之景,河中又有漁船往來,漁夫漁女隔河作歌,遂成“荔灣漁唱”——此乃明代“廣州八景”之一,此時早過了荔枝成熟季節(jié),又非花期,但嶺南樹木常綠,一眼望去成片的荔枝樹布滿整個河洲,荔既過百、洲亦成園。
陳老夫人在人攙扶中下了船,還未進(jìn)園便見另一艘船靠岸,下來的竟是親家楊老夫人,兩人相見各是一愣,隨即又見園中送了一人出來,看裝扮竟是個宦官,那宦官也不理兩人,直接坐船走了。
送宦官出來的屏兒在門口叫道:“是兩位老夫人到了?來得卻是湊巧!這邊請,我家姑娘久候了!
陳楊兩位老夫人交換了一個眼神,一起隨屏兒入內(nèi),園中早布置了茶席,明朝茶藝比起宋代有了重大變革,去繁而就簡,那些繁瑣的儀式省略了不少,但仍能看出剛剛招待過客人,屏兒一邊請二嫗坐一邊洗燙茶杯,片刻間茶湯奉上,就聽霍綰兒的聲音傳來:“剛剛送走尚衣監(jiān)的公公而去更衣,怠慢兩位老夫人了!
就見她薄施粉黛,首飾只一只珍珠頭釵兩個翡翠耳環(huán),穿著一身粉色的交領(lǐng)長襖,下身一件百褶裙,亦可家居,亦可會客,不算隆重,也不算怠慢。
兩位老夫人慌忙起身,禮罷再坐,寒暄了兩句,陳老夫人道:“剛才在外頭撞見來客,莫非是位公公。”
霍綰兒道:“是秦少監(jiān)的人!
楊老夫人道:“原來姑娘與秦公公也有來往!
“也不算什么來往!被艟U兒笑道:“秦廠公在家鄉(xiāng)想要辦點事,只是宮中規(guī)矩森嚴(yán)他不方便出面,便交代了秦少監(jiān),秦少監(jiān)自己也不方便直接去辦,就遞了個話!
秦德威的跟腳來歷,在他到達(dá)廣州之前西關(guān)這邊早就摸清楚了,因此霍綰兒一提秦廠公兩位老夫人便知說的是秦福。
兩人當(dāng)即惶恐又期待,心想莫非今日召兩人前來為的是東廠督公的事?
陳老夫人忙問:“卻不知道老身等有無福分,為廠公奔走一番?”
霍綰兒淡淡一笑,兩只手指拈起茶杯,啜了一口放下,這才說:“廠公交代的事情,與你們無關(guān)!
兩個老嫗非但沒有松一口氣,反而暗自失望,東廠督公的大腿,果然不是想抱上就能抱上的。
“這次請二位來,是有另外一件事情!被艟U兒也不迂回,就朝屏兒點點頭。
屏兒便拿出一張字紙來,先交給楊老夫人,楊老夫人雖非書香門第出身,但楊氏六代吏門,她一眼就看出這竟是一份狀紙,心里想著:“難道霍家要托我家告誰的狀?”豪門讓吏門出面打官司,這事原不罕見。然而再細(xì)看內(nèi)容,轉(zhuǎn)眼間額頭沁出冷汗來!
原來這狀紙是凰浦繡莊莊主林叔夜寫的,告的是陳門楊氏楊燕君,控訴她為私人恩怨買通土匪勾結(jié)倭寇,在廣州城外行兇肆虐,甚至差點打破南海神廟——狀紙上寫的都是林叔夜林添財舅甥通過種種跡象推測出來的,證據(jù)是一點沒有,但“勾結(jié)倭寇”四個字楊老夫人已經(jīng)看得心頭暗驚!趕緊一邊將狀紙遞給陳老夫人,一邊對霍綰兒道:“霍姑娘明見!此事定是誣告!”
陳老夫人匆匆看了一遍后也是驚詫不已,趕緊幫口:“正是!此乃林小子夾私報復(fù)!非是實情。”
楊老夫人又點了一句:“有匪患沖擊南海神廟一事,老身倒也曾聽聞,但此事與我陳楊兩家都絕無牽扯,這個林叔夜誣告良民,狀子里寫的東西全是信口開河,老身敢打包票——他手頭絕無半點證據(jù)!”
楊燕君干的那件事情,楊燕武早就跟楊家通報過了,楊家反應(yīng)也快,第一時間將各種干系清掃一空,絕不留下任何后患,因此楊老夫人才敢將“絕無證據(jù)”四個字說出來,點出這四個字,也是要表明楊家早有準(zhǔn)備,并不是旁人幾句道聽途說就能隨意拿捏的。
霍綰兒就笑了:“你們跟我說這個做什么?我不是縣官,也不是按察使,這事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兩個老太太對視了一眼,楊老夫人問:“那霍姑娘這是?”
霍綰兒笑道:“我在凰浦繡莊不多不少有點股份,因此與這位林莊主多多少少便算有些私交。他要打官司卻沒什么把握,便將狀紙先送來我這里讓我看看,問問我的意見,如此而已。”
兩位老夫人聞言稍稍松了一口氣,聽起來這位霍家千金跟此事牽連也不大,或許只是想借此打個秋風(fēng)?那倒也是好辦了,只是需破一點財,倒也不是大事了。
楊老夫人忙說:“原來此事與霍姑娘并無干連,那就好,那就好,姑娘是霍少保收養(yǎng)的千金之體,又是霍家的體面,這種無中生有的誣告還是不要有所牽涉,免得污穢沾身!
楊家六代吏門把持地方多年,原也不是好惹的,這幾句話貌似柔弱,內(nèi)里卻把“收養(yǎng)”與“霍家的體面”點出來,竟是一種委婉的警告:你一個養(yǎng)女要記得自己的身份,別為了一點錢隨便把霍家牽扯進(jìn)來,要是讓霍家失了體面,你自己也落不了好!
霍綰兒臉上淡淡的,眼皮垂了垂。
陳老夫人趕緊打圓場:“此事霍姑娘能提前知會我兩家,這是對我陳、楊兩家的眷顧,回頭我等當(dāng)再設(shè)盛宴,以謝霍姑娘之盛情!
這幾句話往回收了收,并重點把“謝”字點了出來——這是表示回頭陳楊兩家會給你點好處的。
霍綰兒聽她二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配合得倒也默契,心下卻是好笑:將我霍綰兒當(dāng)什么人了?嘴角浮現(xiàn)一哂:“我倒是不這么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