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已經(jīng)深夜,房間漆黑,他沒有點燈,只是一直靜靜地坐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扶翊現(xiàn)在的狀況太奇怪了。
禹喬能感覺到他此刻情緒就像一座火山,看似平靜,實則火山巖漿翻滾。只需要一個契機,這座火山就會開始一場災難性的噴發(fā)。
禹喬猶豫片刻,正想開口寬慰他兩句,卻聽見扶翊主動問起了她。
“你來了,對嗎?”扶翊的氣息很穩(wěn)。
從他與來客的話語往來中,禹喬知道距離上一次見面又過了一年。
她有些詫異,他居然沒有對著她說什么“子來乎”。
“是的,”禹喬回答,“你的說話習慣改了?”
“嗯。世家說話的風格向來如此,但你更喜歡民眾俗語,我就去學了!
禹喬:“那也是很好學了!
禹喬聽見扶翊在黑暗中發(fā)出了一聲輕笑。
“我還以為你會安慰我,安慰我的家人族人都死得其所,安慰我人死不能復生,讓我繼續(xù)向前看!狈鲴春孟裼肿兂闪四莻在安然坐在山林亭臺里的富貴仙人,聲音帶笑,“結果,我一直等啊等,一直沒有等到你的安慰!
“我就在想,是不是我又猜錯了?你或許根本沒有來,就跟之前一樣。和上一次一樣,你又是隔了一年才出現(xiàn)。你可知我在這一年里做了什么事?”
扶翊開始絮絮叨叨地講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講他買到了一只很英武的老鷹樣式紙鳶,講他端午去與好友賽了龍舟得了第一,講他不是閑人,一直都有在準備科考,講他參加了今年的春闈,又參加了殿試,最后考中探花,講他騎著高頭大馬游街,特別威風……
漸漸地,他講到了兒時父親從邊疆帶回來的肉干,講到了兩歲時小叔為他親手雕刻的小木劍項鏈,講到了他幼年調皮,干了壞事,被關在祠堂反思,是堂兄給他偷偷到了燒雞……
“扶翊,”禹喬突然開口,叫停了他,“還記得去年答應我的事嗎?”
被打斷敘述的扶翊沒有說話。
禹喬也不管他,自顧自地說:“你不是說要帶我去放紙鳶嗎?我現(xiàn)在想放紙鳶了。”
他還是沒有回答。
禹喬嘆了口氣,還是選擇直接揭穿:“扶翊,開燈吧,然后把眼淚擦掉!
當她戳破了他偽裝的這一刻,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情感洶涌而出。
扶翊不再掩飾,他蜷縮在地板上,雙手抱臂痛哭。
禹喬安靜地等他哭完。
等哭聲漸漸止住,扶翊擦干了臉后,還真的拿著一個紙鳶,離開了房間,翻身上馬。
為了方便下葬,扶翊是住在城郊的院子里。
制止了想向母親通報的下人,他背著紙鳶,縱馬在山野中狂奔。
他倒是在夜風中發(fā)泄了情緒,禹喬卻快要吐了。
這顛來顛去的,真的太暈了。
她從來沒有這么后悔過,這死嘴好端端地突然提什么放紙鳶。
扶翊聽見了禹喬在他的體內干嘔,將速度控制變緩了:“抱歉,剛才是我情緒失控了,沒有注意到你。”
“你知道就好。”要不是知道扶翊看不到她,她都想翻一個白眼給他看看。
“我打算明天一早去面見圣上。”他緊握韁繩,讓馬慢慢地走路,“邊疆戰(zhàn)況激烈,戎狄囂張,將我父兄的頭顱高懸示眾,說我扶氏一族徒有虛名!
禹喬感覺到他的眼眶又開始濕潤了,但他的聲音卻異常堅定:“我要帶他們的頭顱歸家,我要證明即便云渚扶氏只剩下我一人能拿得起劍,也不是不容他人詆毀的。文章可以寫虛言,但扶氏的戰(zhàn)功卻不是虛的!
禹喬嘆息,想起了葬禮上那位拽著扶翊的手不放的老婦:“可你母親不見得愿意放你離開!
“現(xiàn)在扶氏面臨了很大的危機,若我不站出來,家中女眷和還未成長的小輩該怎么辦?”扶翊單手摸了摸背上的鷹形紙鳶,“雖然父親安排我走文官的路,但身為扶氏子,我怎么可能會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呢?”
扶翊的視線很好,看到了不遠處的寬敞之地:“一年前的紙鳶,到了今晚才終于可以翱翔于天了。只可惜,看不到它。”
“看不到也沒關系啊,白天只能看到形,但晚上卻可以感受它的魂!庇韱滔肫鹆俗约毫⒌摹疤焐舷伞比嗽O,端了起來,“萬物有靈!
扶翊一怔,身下的馬也停下了步伐。
“你先前說你是天上仙,我一開始還是有點不信的!狈鲴吹,“我現(xiàn)在信了!
“你知道就好!庇韱烫鹆讼掳。
扶翊聽出了她話語里暗藏的得意,笑著說:“那今后就麻煩上仙保佑我了,保佑我百戰(zhàn)不殆,保佑我逢兇化吉,保佑我能帶家人歸京,保佑我能帶別人的父親、兒子回家。”
禹喬:“準了。百戰(zhàn)不殆,逢兇化吉,福壽綿綿,所愿皆成。”
扶翊聽后一笑,又驅著停下的馬繼續(xù)往前走:“多謝上仙,上仙法力無邊!
得到恭維的禹喬心情非常好,繼續(xù)用扶翊的眼睛看這夜景:“你抬一下頭,我想看月亮!
“好!彼挂猜犜。
扶翊視力驚人,用他的眼睛賞月和用自己的眼睛賞月是兩種不同的感受。
禹喬正想夸上一句,卻忽然在這片安靜的曠野里聽到了畫帛撕裂的聲音。
隨著這聲音的逼近,天上的那輪月也變得越來越大,似乎已經(jīng)從天上掉落到了她眼前。
“你還在嗎?”
她聽見了扶翊在叫她,只是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任何話。
滿耳都是畫帛撕裂聲,眼前皎白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禹喬的視線開始模糊,眼里也不自覺地開始分泌出薄薄的淚水。
隔著眼淚,她只能勉強看清眼前仍是皎白色的月,只是這圓潤的白月漸漸遠離。它又變成了壁畫上的月,而壁畫驀然出現(xiàn)了一個穿著彩色錦衣的少男。
唇紅齒白的年輕少年郎用帕子替她擦掉了眼淚,含情脈脈地看著她,耳朵完全紅透:“你,你終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