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微微抬眸,看了一眼淮西勛貴眾人身影消失的方向,面上去毫無怒意,眼底甚至泛著一絲微不可察的不屑。
一個人若是會暴躁、憤怒。
大抵是因為有什么事觸到了他的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但現(xiàn)在煉丹司一切都在穩(wěn)步推進。
壓根威脅不到朱允熥的人。
自然便不值得他有絲毫的在意。
思索間。
面前眾人憤憤不平的聲音依舊不絕于耳,朱允熥收回目光,抬手往下壓了壓道,既沒有回應他們這番憤怒,也沒有過多透露什么,只神色淡然地道:“諸位臣工,都各自回去歇歇去吧。”
他當然不慌,只是這個中原因尚且需要絕對的保密。
所以也只能強行停下這場怒罵。
朱允熥讓他們安靜。
眾人自然只能從命,耳邊的吵鬧聲如潮水般退去。
只是他這副云淡風輕,對淮西勛貴這種潛在威脅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警惕之意的樣子。卻并不是此間眾人想要看到的。
是以,沉寂只持續(xù)了片刻。
便立刻有人站出來,拱手道:“陛下!他們今時今日在您面前放浪形骸、嬉笑怒罵,或許不算太嚴重的不敬,可明日、后日呢?人心不足蛇吞象吶陛下!”
這話話音未落。
便立刻有人站出來響應:“此言有理啊陛下!正所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況且微臣心中還擔心著另外一件事情……”
“這紅薯是好東西,可供糧草充足、紅薯藤是好東西,可讓我大明訓練出更多的精銳……這固然于我大明來說是天大的好事,可一旦開始對外征戰(zhàn),陛下便不得不用淮西勛貴,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便是給他們立功的機會!”
“以大明目下的潛力,未來大明必可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他們立功、立大功……怕是比從前要容易得多!”
“如此下來……”
“本就已經(jīng)在大明橫著走的諸多淮西武勛,豈非更要無法無天、目中無人乃至連陛下都沒有?”
“陛下萬不可如此放松警惕呀!”
“……”
這人一番說辭有理有據(jù)、慷慨激昂,一時倒是讓此間變得沉默起來——這讓原本沉浸在祥瑞的喜悅中、還沒功夫細想到這一層的大部分人,都反應了過來。
眾人面上齊齊露出驚恐之色,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的確也是個極大的問題!”
“啟稟陛下,微臣也附議!現(xiàn)下他們已然如此囂張了,日后會是如何,不敢深想,不敢深想?yún)!?br>“雖說與那群莽夫抗衡作對,難,壓力也大。但陛下絕不可一點不將此事放在心上呀!至少要隨時保持警惕,群策群力,看能否尋求一個可行的方法,或是等待著看何時能有些轉機也好呀!陛下……”
意識到這個問題之后,眾人又是忍不住輪番規(guī)勸起來。
一些人更是忍不住提起早已被調去沿海的穎國公傅友德:“不若陛下再悄悄安排穎國公回京來?至少現(xiàn)在還有抗一抗的機會,要真到了時機成熟、國力充足可四下征伐的時候,那便是誰也沒有任何法子了。”
對于他們來說。
你小皇帝好歹稍微有個像樣點的態(tài)度。【退憬鉀Q不了問題,好歹隨時保持憂患意識,不然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的,根本沒點卵子用!
只是朱允熥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沒把這群武勛放在眼里了——小麻煩,稍稍耗費些時間的事情罷了。
所以他態(tài)度上當然格外松弛。
此時朱允熥不能直言,又一心只想避過這群人的嘮叨,所以立刻就拿出了最好使的以勢壓人,臉色微冷,沉聲道:“今日祥瑞出世,是普天同慶的好事,其他的都先不提!
“可是陛下……”
還有人不死心,想著勸朱允熥回心轉意,哪怕只是把這件事情稍稍在心上放一放,哪怕是一點點的警惕都好。
但他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便直接被朱允熥冷聲打斷:“是朕方才的聲音不夠大,還是今日御花園里的風太大,讓你們聽不到朕說了什么?”
“朕說了,此事便說到這里!
“諸位愛卿總說國朝諸事多繁忙,可朕看你們……”
“似乎很是閑暇?”
“閑暇到有空當著朕的面抗旨不尊!旁人敬不敬朕且不提,你們就很敬了?”
說話之間,朱允熥一張臉已經(jīng)沉了下來。
眾人已經(jīng)領教過朱允熥這壞脾氣多時了,對他這種態(tài)度再熟悉不過,心知再繼續(xù)說下去,不定陛下能干出點什么來。
只能不約而同地住了嘴。
訕訕拱手:“微臣不敢……”
朱允熥挑了挑眉,見眾人比起之前已經(jīng)識時務了很多,當下聲音也放平了些,不那么嚴厲地道:“都回去吧,你們之前所請的訴求,朕應了,明日朕會恢復早朝,談議這幾天堆積下來的事情。其他的,就莫要再提了!”
聽到朱允熥總算應了恢復早朝這事兒。
許多人雖然心里還是擔憂武勛們在未來的潛在威脅,但還是下意識激動了一下:嗯……雖然bug還是存在,但剛剛修復了一個大bug,程序還重新運行起來了——不小的收獲。
與此同時。
眾人也清楚朱允熥都擺出來這么一副模樣了,再繼續(xù)多嘴下去,指定得火了,還不如見好就收。
于是絕大部分人都是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先后朝朱允熥拱手:“陛下圣明!”
“可……”就算有那么幾個認死理的還想說點什么,也還是被周圍其他有眼力見的給立刻攔下,嘴巴都給捂得死死的。
他們可不想修bug把這程序又給修歇菜了。
畢竟當一個程序能跑的時候,你最好啥都別動。
朱允熥暗暗舒了口氣。
現(xiàn)在這群人已經(jīng)被他調教得差不多了,這要按照從前的節(jié)奏,多少還能再來一場跪地死諫的戲碼。
見眾人總算沒有要搞事的樣子。
朱允熥也就若無其事地轉頭看向旁邊的馬三寶道:“起駕!回乾清宮去!”
馬三寶當然從善如流。
先朝朱允熥點了點頭,隨后拂塵一甩,宣聲道:“陛下御駕,回,乾清宮!”
與此同時,朱允熥也不再理會任何眼神和情緒。
帶著馬三寶徑直往外而去。
只留下一臉訕訕的諸多朝臣,在原地面面相覷。
“回吧,都先回吧!弊鳛槔舨可袝娑疾煸鹤蠖加罚游墓僦椎恼不盏懒艘痪,眾人這才回過神來,顯得有些垂頭喪氣和無奈,悶悶地朝各自所在部門的衙門方向,魚貫散去。
當然,離去之前。
誰都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此間堆積起來的紅薯,臉上露出樸實無華的欣慰笑容:“祥瑞……好!真好!”
雖然其他事情不盡如人意。
可看到這樣的好東西,基本也足以掩蓋那些不如意了。
散去之時。
詹徽、傅友文這兩個老革命戰(zhàn)友自是習慣性地走到了一起,現(xiàn)在還多了個袁泰,以及傅友文格外看重并優(yōu)待的夏原吉。
“唉……從前咱的確誤會了陛下良多,陛下他……好是好,他心里是時時想著大明、想著百姓的,可在此事上,詹大人、傅大人……你們說這可怎么好?”
袁泰還是那么愛操心,愁得一張臉都皺巴起來了。
只是他這話說出來。
與他同行的詹徽、傅友文、夏原吉三人……卻是一個都沒有接他的話,各自一副出神沉思的樣子。
袁泰慷慨激昂的幾句話。
直接掉到了地上。
袁泰緊蹙起眉頭來,長嘆一口氣喊了一句:“詹大人!傅大人呀!還有這位小夏大人吶!”
看到朱允熥一而再再而三,那么沒有憂患意識的樣子。
他是真的愁。
而詹徽、傅友文、夏原吉三人被他這么一喊,也是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思緒。
傅友文看著袁泰,似有深意地道:“袁大人,你至今還覺得陛下會是如此短視之人?”
“短視……之人?”袁泰微微一愣,而后才帶著不確定的預期道:“陛下應該……不是吧……”
當聽到傅友文問出這話,他的下意識想法就是:「短視」這個詞絕不該套在當今這位開乾皇帝的身上。
他遲疑的只是,這位開乾陛下方才在他面前,的的確確就是那副毫無防備和警惕之心的樣子,這做不得假。
但凡這位開乾皇帝聽進去了只言片語。理解了他們這些人的擔心、害怕和惶恐之處……
他怎么可能絲毫不慌?
袁泰并不知道朱允熥這么從容,是因為他手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有了拿捏淮西勛貴的方法。
在他眼里,朱允熥越是淡定、越是從容、越是不以為意……都只能說明他該意識到的事情一點沒意識到,這是最可怕的。
但很快。
袁泰就搖了搖頭,甩開了這份遲疑,轉而篤定了自己下意識的第一想法:“陛下他絕對不短視!若說去年的廉價布料和無煙煤是個例,可這種個例絕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發(fā)生,陛下為了確保尋到的僅有的幾根紅薯藤不會出岔子,愣是以身入局、背負罵名,一直嚴防死守到了今日……”
袁泰雖直,可也不會一直犯渾。
傅友文點了點頭,道:“這不就結了么?老夫總覺得……這其中一定有什么耐人尋味的東西在!”
原本朱允熥就通過傅友德給他單獨傳話過,讓他安心。
又經(jīng)過了今天這事兒,傅友文心里完全相信朱允熥的實際態(tài)度絕對和他表現(xiàn)出來的不一樣。
只是具體到底有什么東西耐人尋味。
他就一點頭緒都沒有了。
對于傅友文這話,詹徽雖然沒有多說什么,卻也是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他們二人都是從開始看著朱允熥一步步走到現(xiàn)在的。
思緒仿佛沉浸在了一團迷霧之中,幾人都不由沉默下來。
如此往前走了一段。
一直沒有說什么的夏原吉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亮,道:“三位大人,學生心中有個想法!
聽到夏原吉開口。
詹徽、傅友文、袁泰三人臉上都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即便從一開始,徽、袁泰對這個因為「討好了當朝陛下而被完全破例提拔」的年輕人心里有些芥蒂。
但這段時間傅友文經(jīng)常把夏原吉帶在身邊。
接觸下來,詹徽和袁泰也都不得不認可——這是一個很聰明、很有能力的年輕人。
“你說!痹┘鼻械氐。
夏原吉沉吟思索了片刻,而后才緩緩開口道:“陛下想的或許是……民心、軍心!”
“從去年到今年以來,陛下雖表面荒唐,可實際上做了多少事?讓百姓安安穩(wěn)穩(wěn)過了冬、順帶著還悄無聲息地就把賑災的錢糧秋毫無損地送到了真正需要的人手里,讓大明開年以來處處都一派盛景……”
“今日的祥瑞,不知能救多少百姓于溫飽之間,甚至不僅僅是讓百姓吃上一口東西,更是連軍中將士都連帶著過上了更加富足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