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告退。”郁新和古樸二人雖然終究敗在了朱允熥這份人盡皆知的無賴上,可低著頭時,二人臉上都帶著些許若有所思。
與此同時。
感受到殿內這份極具壓迫感的威勢。
再加上親眼見識過這位小皇帝一意孤行地耍橫,夏原吉縱然心里帶著惶恐、感激、不愿意陛下為此落人口實……等等諸多復雜情況,卻也不敢再多說什么,誰知道會不會真落得一個抗旨的罪名?
當下也只得站起身來,拱手道:“學生告退……”
雖是算接下了這份潑天大的彩頭,可夏原吉心里卻是一萬分的忐忑——這于他而言固然是一步登天,可一下子這么大的跨越,他也不得不惶恐。
方才的郁新和古樸只是一個縮影。
朝中其他更位高權重的文臣們呢?那位很快即將成為自己的頂頭上司的,戶部堂首傅大人又待如何?……夏原吉不是一個得意忘形之人,深知這樁樁件件都可能是潛在的麻煩和他即將要面對的事情。
林承軒也隨之道:“草民告退!
隨著四人先后各懷心思地應聲告退。
馬三寶也從朱允熥身后走出,朝大殿門口的方向伸手虛引,禮貌性面帶笑意,道:“諸位大人這可得了一個好大的彩頭呢!奴婢便先恭喜諸位大人了!諸位大人請!
即便滿懷心事,幾人自然也都不敢和馬三寶這位大紅人交惡,郁新擠出一個有點勉強的笑意,禮貌性地點頭回應:“公公客氣了,無論何等官職、何等地位,最重要的都只是為大明盡力,為陛下盡忠。”
其他幾人也紛紛謙遜點頭致意。
隨后,在馬三寶的指引下,心情沉重地出了乾清宮主殿。
此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天穹清朗,無風無月,星河天懸,外面各處宮燈都已經(jīng)被點上了。
黑夜里,橘黃色的燭光微微閃動。
郁新雙眼微瞇,雙眼微瞇,抬頭望著天上的繁星,而后雙眼微瞇著收回目光,長吐了一口濁氣,看向一旁的馬三寶道:“公公留步,近日戶部公務繁忙,微臣還得先行一步,去戶部公務房里處理些事情,這便告辭!
古樸看了一眼郁新,念頭一轉,也找了個合理的說法,客氣地道:“隨后只怕很快會有升遷調動的皇命正式傳下來,現(xiàn)下剛好是月初,下官便也和郁大人一道,去戶部交接兵部的一些賬目事宜。”
馬三寶甩了甩拂塵,點頭道:“那二位大人一路當心!
二人點了點頭:“告辭!
隨后便聯(lián)袂離開乾清宮而去。
夏原吉和林承軒此時更是不敢托大,不敢教馬三寶這個宮里最有地位的大太監(jiān)送自己兩個白身,當下也推辭道: “學生/草民這邊也告辭出宮去了,公公留步!
馬三寶也從善如流,微微點頭。
他雖是個有禮貌好脾性的,卻也不至于每個人都要親自去送一送什么的,值得他堅持相送的,那多少有點朱允熥格外的叮囑在里面,就像之前當著群臣的面,大張旗鼓、高調地親自去送工部尚書秦逵一樣,為的就是更好地掌控、約束、限制他這權力越來越重的高官。
“去,你們兩個,替咱家把夏先生、林先生一路安生送出宮去,不得有誤。”馬三寶喊了個信任的小太監(jiān)送二人出宮,叮囑道。
隨后,夏原吉、林承軒二人被馬三寶手底下的太監(jiān)引路離開?粗讼г谝鼓恢械谋秤, 馬三寶的神色頓時嚴肅下來許多,挑了挑眉,對身旁另外一個小太監(jiān)低聲吩咐道:“去給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趙大人傳咱家一句話!
“公公請說!毙√O(jiān)恭敬地道。
“你只說,一個月之前,陛下放出的兩個彩頭有著落了,是那個叫國子監(jiān)的學生夏原吉,得了頭彩。”
“為此,陛下又做出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直接將一白身的學生提拔為正三品大員,戶部右侍郎!
“讓趙大人把這消息散一散!
馬三寶壓著聲音,輕車熟路地吩咐道。
這種事情他也算替朱允熥干過多回了。
其實還是那一套。
為了要把事情辦好、辦圓,肯定要有巨大的權力、信息……等等放出去給下面的人拿到,朱允熥從來不吝嗇把這些信息和權力放給下面的人,可這卻一定不是無條件的。
秦逵知道煉丹司的一部分真相,對工業(yè)司也有所了解,明面上更是最受朱允熥寵信和重用的文臣,由他掌管,原本在六部之中屈居末流的工部, 如今地位已然如日中天,所以……朱允熥讓他一步步變成了孤臣。
而現(xiàn)在,戶部這邊。
以這次的彩頭、封官為引,毫無疑問,在不久的將來必然會有一系列的財政改革。
而在這一系列的財政改革之中,以夏原吉的天賦,他必然能夠如同一塊海綿一般,把朱允熥從后世帶來的各種經(jīng)濟學理念融會貫通,并在這次的改革之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朱允熥自然也要提前準備。
為其中可能會有的風險,提前上一道保險。
風箏,當然要用最結實的線來拴住,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始終掌控在自己手里,隨時可以往回收。
用人,也是一樣的道理。
所以夏原吉這個坐火箭竄上來的,正三品戶部右侍郎……
是朱允熥的一箭四雕之策:
一是朱允熥對他能力認可而真心給他的賞賜;
二是以此施予一份巨大的知遇之恩;
三是于未來財政改革上的高效準備和鋪墊;
其四,同樣是朱允熥故意拴上的一根風箏線。
被其他人羨慕嫉妒的同時,就是在把他這個未來的財政命脈和其他大臣隔離開來。讓他成為和秦逵一樣的孤臣,便只能給朱允熥好好辦事,不容易旁逸斜出,脫離掌控。
夏原吉在歷史上的成績和名聲固然不錯。
但朱允熥從來不過分相信人心,也不過分低估巨大的權力、地位、財富、能量……給人可能帶來的影響。
“是,奴婢明白,這就去錦衣衛(wèi)衙門尋趙大人!瘪R三寶身邊的小太監(jiān)用心記下他的吩咐,謙卑地應聲道。
隨后也朝著乾清宮外的方向離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
另外一邊。
郁新和古樸二人一起離開乾清宮,在宮墻下走出去好遠一段,直到一處四下安靜無人的拐角。
古樸這才深吸了一口氣。
打破了二人之間的沉寂,他壓著聲音道:“郁大人,急著回戶部衙門去,不僅僅是為了公務纏身吧?”
“您拼死拼活地干了不少年頭才爬上戶部右侍郎的位置,又熬了好些年,這才借著今日這個機會,升遷了左侍郎,此處只有你我二人,下官便也不怕說透些,大人不甘心罷?”
這話自然說到了郁新的心坎兒里,一個年輕人,直接一上來就是正三品的職銜, 與他齊平,位置上也就比他略略低了一丟丟,泥人也得竄上來三分火氣。
宮墻下昏暗發(fā)黃的燭光里。
郁新臉上露出些許心虛的表情,目光閃爍了一下,沉吟片刻道:“你古大人難道就甘心了?一個白身的年輕人突然成了你的頂頭上司,正三品的職銜。”
“比你升遷后的正五品還要高四個品階!
對方戳他心窩子,他也不介意戳一戳對方的心窩子。
況且今天晚上這一出之后,二人之間相當于是站在了一個完全相同的立場上:
同樣得了陛下的賞識,同樣學了陛下那驚為天人的「經(jīng)濟學」,同樣被陛下看好日后的前途,嗯……也同樣對夏原吉這個坐火箭竄上來的同僚,不甘、羨慕嫉妒恨。
古樸直接把這話挑明了,郁新也就沒什么好藏著的了。
郁新話音落下。
古樸下眼瞼微微一顫,臉上的神色果然暗了暗,咬著牙暗暗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緒后,這才看向郁新道:“陛下如此決絕,你我方才該說的、能說的都已經(jīng)說過,可得到的只有陛下的怒意,郁大人心里有成算?”
郁新雙眼微瞇,道:“月初了,戶部的事情多,本官從下午到現(xiàn)在又都待在乾清宮覲見陛下,傅大人這會兒約莫還在戶部衙門里辦公!
不錯,他心里想的是傅友文這個戶部尚書。
甚至往大了說,不僅僅是傅友文這個戶部尚書——既然解決不了問題,那就擴大問題——傅友文和禮部尚書詹大人交好,詹大人人脈又廣……
都是混官場的人精。
古樸自然意會過來,當下目光一凜,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道:“不錯!陛下直接一口氣提拔了一個正三品的戶部右侍郎,別說郁大人和下官心中不平,但問朝中諸多同僚,誰人心中能平?”
郁新深吸一口氣,點頭道:“正是如此,去年太祖洪武皇帝駕崩之際,群臣之中最開始便是傅大人、詹大人爭相積極支持當今陛下登位,傅大人雖穩(wěn),卻也從來不是不爭不搶的人,詹大人更是如此,他們斷不會坐視不理。”
“亦或者說……”
“在宦海中沉浮之人,誰會不爭不搶呢?”
“只要此事迅速說動開來,于朝堂之中那些兢兢業(yè)業(yè)、苦心鉆營多年的同僚們來說,這事兒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朝中官員任免可以隨隨便便,可以不按流程來,隨時可以有沒有任何資歷的人壓在他們上頭……”
“這也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
“之前穎國公那事兒,畢竟往大了說,牽扯到陛下這地位的穩(wěn)固,陛下也有他一意孤行、不愿意妥協(xié)的理由,畢竟和淮西勛貴對著干,終究是有大風險的,陛下年輕,做出了一個安于現(xiàn)狀、走到哪兒算哪兒的決定,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可只是任免一個官員的事情……并非不得不做之事。”
“若是傅大人、詹大人等六部堂首、再加上朝堂諸多同僚輪番勸諫,陛下未必會如此堅持!
說完,郁新自己都感覺很有道理,覺得這事兒應該有戲。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感覺之前那份憋悶和不甘,都抒發(fā)緩解了許多,沉默了好兩個呼吸的時間,才轉而看向一旁的古樸,道:“古大人以為如何?”
古樸又沉默了片刻,而后才抬起眸子,目光一亮,道:“郁大人所言有理!此事,本就太過任性和兒戲了!下官便和郁大人一同去戶部,也算是在傅大人這里提前拜見一番罷!
郁新先是點了點頭。
而后卻又蹙起眉頭道:“拜見……?陛下自己也說君無戲言,你我的任命詔書想必很快便會下來,何必急于一時?本官可以去找傅大人,古大人現(xiàn)在還是兵部主事,何不到兵部左侍郎茹大人那邊,也去說道說道?”
“此事,終究是人越多,效果才越好不是?”
郁新此話一說,古樸臉上露出一個略帶輕蔑的笑意,輕嗤道:“郁大人有所不知……即便下官去找了茹大人,八成也是沒戲的!
“此話何解?”預先不解道。
古樸輕嘆一口氣,搖了搖頭,道:“茹大人在當今陛下登基之后,雖低調行事,可下官卻能看得出來,他在幾乎所有的事情上是由著陛下的性子來的。”
“他不會,也不敢忤逆陛下!
“約莫也是之前陛下去應天京郊打獵出了事兒,把他兵部尚書的職銜給擼了,降為如今這兵部左侍郎之位。”
“雖兵部后面也未曾任命其他的尚書,可茹大人,只怕還是怕自己這兵部左侍郎的位置也保不住,便也不敢再對陛下有任何頂撞的言行了!
“郁大人便只想想,上一回群臣死諫時候的事情便可知一二了——傅大人年歲大身體抱恙,茹大人可一直都好得很呢,怎那么巧也病了?”
說話之時,古樸的語氣里明顯帶著瞧不上的意思,他覺得,在前一番那種危急存亡之大事上,就不該有什么顧忌。
郁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好似是這樣的!
“走吧,下官和郁大人一道去戶部衙門去!惫艠憧嘈α艘幌拢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