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下午光線晦暗,承乾宮的佛堂里愈加陰暗。神龕上供奉的金剛菩薩,怒目圓睜。
身著厚重棉袍的佟貴妃跪在佛前的蒲團(tuán)上,平日里高貴的婦人,躬身縮成了一只蝦米。
她足足念了一個時辰的經(jīng)。
佛前的線香明明滅滅,散發(fā)出濃郁的檀香氣味。
她日日在佛前祈禱,無非是希望皇上能封她為皇上,希望她能懷上一個龍?zhí)ァ?br>
皇上總不來,她如何懷胎呢?
她和皇上同歲,今年是二十八的年紀(jì)了。
這年紀(jì)對于皇上而言,還是青壯。再過上幾年,皇上才能算是穩(wěn)重成熟。
而對佟貴妃而言,這年紀(jì)似乎太老了。
女子過了三十,生育的危險就大了。
有些女人足足從十來歲生到三十多歲,那是有經(jīng)驗的,不妨事。
而佟貴妃——
她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平坦小腹,這里頭還從來沒有裝過一個胎兒。
哪怕是個公主也好啊,日子也沒有這么寂靜,靜到她不在佛前念經(jīng)就會心慌不安。
她身邊有過二阿哥,還有過四阿哥。
對于他們,佟貴妃從未視若己出。
那是別的女人生的兒子,尤其是二阿哥,他的生母是先皇后赫舍里氏。
每當(dāng)她想起這個,就忍不住地恨二阿哥。
她不能對二阿哥不好,一絲都不能。
只有讓二阿哥把她視為生母,她的地位才能更穩(wěn)固。
二阿哥,那可是皇上唯一的嫡子啊……
她只能把所有對二阿哥和先皇后的恨意,乃至對德嬪的嫉妒,都發(fā)泄在四阿哥身上。
這個孩子長得特別可愛。
越是可愛,越叫佟貴妃厭恨。
可她現(xiàn)在連這個厭恨的養(yǎng)子都見不到了,還因為他,被皇上處罰、責(zé)罵。
她苦笑,無奈地閉上眼,口中繼續(xù)念著早就爛熟于心的佛經(jīng)。
“主子……”
大嬤嬤突然闖進(jìn)了佛堂,佟貴妃不悅地看了她一眼。
她最尊重的奶嬤嬤,什么時候也這樣不懂規(guī)矩了起來?
大嬤嬤見她神色不佳,忙道:“皇上身邊的李公公來了!”
佟貴妃像是沒聽清她的話,重復(fù)了一遍,“你說誰?李公公?”
“是,是皇上身邊的李德全李公公!”大嬤嬤的語氣帶著喜悅,她是特意親自來稟報這個好消息的。
皇上已經(jīng)多久沒來見過她了?
她連日子都數(shù)不清了。
從前皇上還會偶爾去東配殿看宜嬪,現(xiàn)在宜嬪有了自己的永壽宮,皇上更加不會來了。
承乾宮這個名字,是不是一開始就召示,皇上不喜歡她?
乾為帝,承乾為順承皇上,不得違背圣意。
這個看似風(fēng)光的宮殿,乃至她的貴妃之位,都是皇上給外人看的。
實則是個華麗的囚籠,關(guān)著活死人一樣的她。
皇上突然派李德全來,又是為什么呢?
哪怕皇上是要來斥責(zé)她,也比把她丟在承乾宮不聞不問的好啊。
她放下佛祖,起身時面上帶著久違的笑意,“快,快替本宮更衣!”
李德全在正殿站著等佟貴妃出來。
伺候的宮人說,佟貴妃在佛堂念經(jīng)。聽聞佟貴妃每日晨起是照例要念一個時辰佛經(jīng)的,他心中納罕,佟貴妃怎么念經(jīng)從早念到晚呢?
佟貴妃換了一身衣裳才出來,她身著翠綠色的織金緞子,彰顯著她貴妃的不凡地位。
李德全從眼角偷偷打量了幾眼,只覺得她蒼老了許多,看起來完全不像和皇上同齡。
皇上年輕,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和十四歲的勤嬪娘娘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對少年夫妻。
佟貴妃卻顯得有三十多歲,眼底淡淡的烏青連厚重脂粉都蓋不住,衣著的華貴越發(fā)顯出她的疲倦。
“奴才給娘娘請安,傳皇上口諭,皇上晚間要來承乾宮用膳。”
佟貴妃聽了這話歡喜,笑起來脂粉都浮了一層。
“奴才斗膽,瞧娘娘氣色不好,不知是否貴體有恙?”
佟貴妃淡淡笑道:“有勞公公記掛了,只是夜間走了困罷了。”
許是年紀(jì)大了,她近年來睡眠淺了很多,最近更是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
“娘娘平日里多走動走動,興許晚間能好眠些!
佟貴妃不置可否,只當(dāng)做客氣話一般笑笑就過,沒有多想。
走動,她能往何處走動呢。
她是貴妃,怎么能輕易走到地位低于她的嬪妃處,那不是自貶身份么?
她也不能常常去乾清宮見皇上,或者去御花園逛逛,叫別人看見了顯得她不尊重。
李德全見著佟貴妃這樣未老先衰的姿態(tài),著實叫人心酸。
她才二十八歲,何必折騰得自己像個老婦一般呢?
這是皇上的原話。
是啊,和年輕活潑的嬪妃相比,佟貴妃顯得那么蒼老。她日日在佛前,養(yǎng)得性子嚴(yán)肅又沉郁,皇上就更不待見她了。
她矜持著貴妃的身份,乃至是以皇后的身份來約束自己。
卻忘了無論是貴妃還是皇后,首先是皇上的妻妾,要以陪伴體貼皇上為首要任務(wù)。
而非只關(guān)心自己的體面與否。
“皇上晚膳時分就來,娘娘預(yù)備著吧,奴才告退!
李德全點(diǎn)到即止,他心里可憐佟貴妃,有意話中提點(diǎn)她。佟貴妃不領(lǐng)他這個情,他也犯不著仵逆皇上的心意去幫她。
說到底,佟貴妃把自己折騰成這樣,還不是自作孽么。
李德全一走,佟貴妃就忙著梳妝打扮。
她宮里用的還是傳統(tǒng)的銅鏡,西洋進(jìn)貢的琉璃鏡她用不慣。
那鏡子照得太清楚了,讓她看得到自己的每一絲細(xì)紋,和肌膚的松弛。
還是銅鏡好,老祖宗用了千百年流傳下來的東西,總不會錯的。
桐兒給她一層層敷上脂粉,每一層都薄薄的,試圖遮住她肌膚的問題。上到后面,她的手微微地發(fā)抖。
佟貴妃皺起了眉頭。
她拿過一面小巧的靶鏡,舉在手里仔細(xì)看自己的臉,這才不得不承認(rèn),她老了。
眼底的肌膚有些松了,烏青遮也遮不住。
她看著桐兒的臉,年輕的肌膚多緊致啊。
桐兒叫她看得發(fā)毛,手上抖得厲害,一不小心沾多了粉,雪白的香粉落到了佟貴妃的唇角。
就像是初雪撒在大地上。
大嬤嬤眉頭一皺,上前一巴掌打開了她,“糊涂東西,怎么伺候主子的!”
桐兒叫她打得滾到地上不敢出聲,她親自拿起粉盒,替佟貴妃面上撲起粉來。
晚膳時屋里掌著許多燈,承乾宮仿佛從未如此燈火通明。
盛裝打扮的佟貴妃坐立不安,等待著皇上到來的消息。
屋外一陣腳步聲傳來,佟貴妃連忙起身準(zhǔn)備接駕,卻聽得院子里一聲嬌弱欣喜的歡呼。
“皇上,您來啦!”
那是常在定氏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