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wèi)總衙。
后院的秘密廂房。
燈光下。
灰色人影看了一眼那信封,點頭。
黑色斗篷放下信,目光直視,聲音變的更加嚴厲:“你什么意思?又有何居心?說!”
灰色人影卻是閉上了眼睛,艱難沙啞的說道:“除非是見了太子殿下,否則,下官是不會說的!
黑色斗篷望著他,忽然抬頭,慢慢摘下頭上的帽子,露出一張四十多歲的臉,緩緩道:“本使宛平伯!”
灰色人影睜開眼,瞥了他一下,但隨即又慢慢的閉上了眼,顯然,宛平伯還不足以讓他開口。
鞏承恩微微皺眉,但也沒有多說。
這時,腳步聲響,又一個黑色斗篷在鞏承恩的身后出現(xiàn)。
鞏承恩恭敬的撤后一步,令房間里的光線,都聚集在黑色斗篷的身上。
黑色斗篷慢慢抬手,摘下帽子,露出他三十多歲,雖英俊,但卻滿是焦慮的臉。
“臣,蕭漢俊叩見太子殿下!”
蕭漢俊立刻拜伏在地上,用他沙啞不清,模糊難辨的聲音向太子行禮,
或許是因為激動,他伏在地上,身體竟然微微顫栗。
太子朱和埕看著他:“蕭漢俊?”
“是臣。”這一次,甲二十九肯定回答。
“你的信,什么意思?”太子問。
蕭漢俊抬起頭,頭發(fā)花白,皺紋滿面的說道:“事到如今,臣請……奪門!”
……
聽到此,太子和宛平伯同時色變,宛平伯鞏承恩更是叫了出來:“蕭漢俊,你好大膽,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奪門之變,是為大明歷史上僅次于靖難之役的一次大變,英宗復位,景泰帝在凄涼中死去,蕭漢俊現(xiàn)在忽然提到奪門,其意不言自明。
蕭漢俊卻是不說,而是忽然跳起來,走到桌邊,拿起筆,刷刷的開始寫了起來。
因為當初曾經(jīng)咬舌自盡,雖然搶救了過來,也保留了簡單的說話能力,但聲音不清,長句子也說不出,相比之下,蕭漢俊的書寫程度更流淌,表達更清楚。
鞏承恩要上前阻止,但被太子一把拉住。
終于,蕭漢俊一口氣、毫無凝滯的寫完了十幾張紙,就好像這些話他已經(jīng)準備,默念了很久,現(xiàn)在不過就是順勢寫出來罷了。
寫完之后,蕭漢俊一一吹干,合到一起,捧了,呈到太子面前,但卻對鞏承恩說道:“請宛平伯退后!”
鞏承恩愣了一下,看向太子。
太子道:“宛平伯乃我表叔,沒有什么可瞞著他的。”說著,接過蕭漢俊手中的信箋,開始看了起來。
鞏承恩眼中涌過感動。
太子看一張,撤一張,隨手交給身后的鞏承恩,然后他眼神越來越驚,臉色越發(fā)的蒼白。
但首先承受不住的卻是鞏承恩,他捧著收中的信箋,驚恐的看向蕭漢俊,就像是看著一個魔鬼:“你你你,好大的膽子,你居然想要唆使……你就不怕誅滅九族嗎?”
蕭漢俊面無表情。
鞏承恩轉向太子:“殿下,此人已經(jīng)瘋了,不可聽他的!”說著,就要把手中的信箋全部撕掉。
但太子卻猛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叫道:“慢著!”
鞏承恩一愣,目光看向太子。
兩人四目相對。
鞏承恩清楚看到,太子臉色雖然蒼白,但咬著牙,眼珠子卻是血紅。
一瞬間,鞏承恩心中冰冷一片。
他知道,太子動心了。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
此時,蕭漢俊用他沙啞難辨的聲音說道:“臣已經(jīng)將計劃給殿下制定好了,只要殿下在內城聯(lián)系京營參將王輔臣,皇城籠絡武襄左衛(wèi)宗福海,奪門輕易可成。陛下登基這么多年,對內擅改祖制,欺凌讀書人,對外窮兵黷武,連連征戰(zhàn),置太祖成祖的遺訓于不顧,逆天行事,如今又要行廢儲之事,早已經(jīng)是天怒人怨,朝臣們敢怒不敢言,內內外外都向著殿下您呢,只要殿下你登高一呼,必然是一呼百諾!”
“奪門成功之后,置陛下為太上皇,安享晚年,太子殿下您繼承大統(tǒng),安人心,定社稷,全天下又有誰不會擁戴您呢?”
“請殿下決斷!”
蕭漢俊深輯到地。
宗福海,宗俊泰之子,時為武襄衛(wèi)副指揮使。
太子朱和埕臉色發(fā)紅,就好像是有一團火焰在他心中漸漸燃燒起來。
……
“住口!”鞏承恩聽不下去,喝道:“教唆太子謀反,你知道是什么罪嗎?”
“太子被遼王誣陷威逼,就如巫蠱之亂的漢太子劉據(jù),太子為自保而起,史書昭然,何罪之有?”蕭漢俊冷然。
鞏承恩大怒,沖上去一把揪住蕭漢俊的胸口,揮拳就要打--他跟在太子身邊,沒有攜帶刀劍,不然他早就挺劍刺死蕭漢俊了。
“住手!”
太子一聲喝。
鞏承恩僵住了。
太子朱和埕漲紅著臉,上前一步,來到蕭漢俊面前,盯著蕭漢。骸巴踺o臣和宗福海,豈是容易說服的?朝臣又豈會甘愿?”
“別人肯定不行,但殿下你卻可以。”
“王輔臣野心勃勃,自恃驍勇,不甘居于人下,只要殿下許以高官厚祿,他一定會答應。宗福海仗著其父的功名,成為武襄左衛(wèi)副指揮使,但并沒有太多的能力,一直不被陛下所重用,他心中不滿,又花銷無度,手頭拮據(jù),只要殿下親至,就一定能說服他!
“內閣首輔史可法并無主見,木已成舟,他縱是不愿,也無力反對;左懋第堵胤錫雖然會強力反對,但只要奪門成功,他們不過就是第二個于謙罷了,阻礙不了殿下的大事!
“至于遼王,其無兵無權,最大的擁躉工部郎中夏維新更是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之輩,更不足為慮!
蕭漢俊說的肯定。
說完,手指房間里的一個個書架:“臣在這里二十年,京師動態(tài),皆在臣的掌握中,對于內外眾將的性情,朝中百官的脾氣,再沒有比臣更了解的人了。相信臣,臣說能,那就是能!”
太子朱和埕不說話,但臉色更紅,忽然轉向鞏承恩,伸出手。
鞏承恩明白,將手中的信箋交給他手中。
朱和埕拿了信箋,大步離開,頭也不回。
鞏承恩跟著離開。
離開前,他憤怒的瞪了一眼蕭漢俊。
此時此刻,他心中后悔極了,早知道,他就不帶太子來見蕭漢俊,他原以為蕭漢俊跟隨陛下多年,了解陛下的心思,會有什么高招,能替太子解圍,誰想到他竟然是要奪門!
……
回到太子府。
揮退所有人,太子朱和埕忽然一撩袍子,跪在鞏承恩面前:“請表叔助我!”
鞏承恩大驚,急忙也跪下,驚慌的道:“殿下快起,臣受不起啊!
太子朱和埕臉色漲紅:“如果表叔不助我,那就立刻到宮中告發(fā)于我,寧死于表叔之下,也不死于遼王等奸佞之手!”
鞏承恩的情緒終于是繃不住,大哭了出來:“殿下這是什么話?就是死,臣也不能做這等悖逆之事啊!
……
不久,太子的姑父,長駙馬都尉周顯也來到太子府。
和鞏承恩的哭泣不同,周顯聽了卻比較鎮(zhèn)定,撩袍跪倒:“這是最后的辦法了。但是殿下下定決心,臣誓死跟隨,肝腦涂地,亦無怨悔!”
如此,鞏承恩也沒有辦法,只能哭拜:“臣也愿意,但還請殿下再三思!”
朱和埕咬牙:“沒有什么可三思的了,除此,再無其他道路!”
鞏承恩閉目流淚,再不多說。
“蕭漢俊說,我太子府內和周邊,一共有三個錦衣衛(wèi)的密探,你們立刻派人盯住了,決不許走漏一絲一毫的消息!”
這個命令,是發(fā)給何勝的。
何勝點頭。
朱和埕再看向姑父和表叔,忽然一撩袍子,跪在地上:“姑父。表叔,朱和埕的性命,就交給你們兩個了!”說完就是一拜。
……
第二日,三人再次密議,這一次又多了左庶子姚啟圣。
姚啟圣初聽聞,戰(zhàn)戰(zhàn)栗栗,冷汗如雨,口不能言,但是當太子朱和埕跪在他面前,哭訴一旦被廢,必然性命不保之后,他也動容了,隨即也跪在地上大哭。
于是,鞏承恩、周顯和姚啟圣歃血發(fā)誓,為了挽救太子,挽救大明,決意效仿英宗景泰帝的舊事,發(fā)動奪門之變。
周顯負責內廷,姚啟圣負責外廷,并策動軍中的思想教導官,以為王輔臣的輔助,鞏承恩負責聯(lián)絡蕭漢俊,至于說動王輔臣和宗福海,則由太子親自出面。
為防被錦衣衛(wèi)探知,一切行動,皆由蕭漢俊策劃。
……
王宅。
面對秘密來訪的太子殿下,京營參將王輔臣大驚。
但不久之后,他就跪在地上,面對太子,發(fā)誓效忠。
……
京師教坊司。
武襄左衛(wèi)副指揮使宗福海推開最喜歡的一位名角的房間,發(fā)現(xiàn)等在里面的,并不是美人兒,而是皇太子殿下。
喜歡名角,這是宗福海個人最大的機密,除了他最貼身的一個家仆,再沒有其他人知道,每一次逍遙,都是喬裝改扮,但想不到,太子殿下居然在這里等著他。
“臣,愿效死!”
和王輔臣一樣,宗福海同樣對現(xiàn)實不滿,面對太子殿下開出的高官厚祿,以及思考整個計劃有相當成功的可能后,宗福海跪在地上,決意相仿英宗朝的“石亨”,發(fā)動奪門之門,擁太子上位!
……
京營德勝門軍營,六品思想教導官汪興,在酒樓喝酒,發(fā)現(xiàn)有人占了自己事先定好的包廂之后,心中十分的不悅,不過當知道占了自己包廂的人,乃是太子的老師,右春坊左庶子姚啟圣之后,他便釋然了,乖乖的,什么也不敢說,就想要悄悄退走。
----姚啟圣才華橫溢,聲名遍于京華,是有名的“名士”,而他只是秀才出身,在軍中熬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熬了一個六品教官,面對姚啟圣這種名士,他何敢有怨言?
不想姚啟圣聽說了,竟然親自請他包廂,一勁的表示歉意,并且和他暢飲。
汪興受寵若驚。
酒助雅興,兩人談的甚是投機,都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最后姚啟圣竟然提出,要和他結成兒女親家。
汪興大喜,姚啟圣是名士,同時是右春坊左庶子,是太子的老師,日后太子一旦登基,前途不可限量,自己如果和他成了兒女親家,不但是攀了高枝,而且對仕途大有幫助。
這簡直是天降之喜。
回去的路上,汪興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
乾清宮。
地面如鏡。
鬢角已經(jīng)斑白的隆武帝朱慈烺正望著御案,呆呆地出神。
他面前的御案上,堆積了幾十份的公文,內政,外交的,軍事的,他可以看,也可以不看,因為內閣都已經(jīng)做了處置,除了調動兵馬、兵部和吏部事務,需要他的直接批閱和核準之外,其他事情,他根本不必過問,一切都由首輔負責,若是出了什么問題,負責監(jiān)督的都察院就會第一個會向首輔、內閣和六部發(fā)難,而不必等他這個皇帝。
只有僵持不能決的情況下,才會請他這個皇帝仲裁。
這是他制定的行政程序。
內閣負責施政,都察院負責監(jiān)督施政、審查預算,但有疑問,都察院隨時都可以召內閣閣員、六部堂官、大理寺官員到都察院大堂接受質詢,且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的兩位最高司法官的人選,需得經(jīng)都察院同意。
也就是說,首輔的權力,并非不可挑戰(zhàn),御史可以直接當面質問首輔和六部尚書。
首輔,即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必須以恭謹?shù)膽B(tài)度,面對都察院。
皇帝陛下不直接處理內政,但對每日都察院的質詢記錄,卻都是要仔細閱讀的,從中發(fā)現(xiàn)優(yōu)秀的御史和官員,但有問題,立刻就會召見內閣和六部。
都察院日常質詢,哪個御史質詢,那個官員回答,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要記錄在冊,不但交予皇帝,也要交予各省督撫查閱,更要留存資料,交給世人以及后世評論。
此外,都察院每月都會開放一部分的百姓參觀,只要出一兩銀子,就可以到都察院大堂走一遭,看御史和六部官員是如何唇槍舌劍的?
只不過只能看,不能說,如果出言擾亂,就會被亂棍打出都察院,并且永不能參與。
但有重大政策,內閣還需要召集京師各大報紙,向他們闡述,并接受提問,以便讓全天下的百姓盡快了解朝廷政策的利弊。
這些都是群臣反對,但隆武帝圣心獨斷,強力施壓,最終被推行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