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玉如今只剩一口氣吊著,說了這許多話,竟都是為自己籌謀未來,荊雨不禁也有些動容,連聲問道:“我依你便是,三姐,可有什么其它要交代的?”
趙明玉大口喘息了幾下,方才道:“穆山突破筑基失敗,此生再無機會接續(xù)道途,他與承歡又膝下無嗣,十幾二十年后,攢下的資糧多半要留給李勝!
“李勝這孩子不錯,是個知恩圖報的,我早年想要撮合他與元曦,只可惜元曦似乎無意,便也作罷了。”
“往后若是你去了仙城,烏山坊市這邊還算有個人脈,莫要斷了聯(lián)系。”
“烏山傀儡會烏啟天縱之才,以練氣之身扭轉(zhuǎn)了坊市修士與凡人煉體士的舊有格局,致使仙凡之別擺上了臺面……”
“可惜修行資質(zhì)有限,如今年紀大了,此生無望筑基!
“其子烏不淳卻是個好資質(zhì),不僅傀儡技藝青出于藍,如今方才四十歲,已是練氣八層的修為,過不了幾年便能第一次筑基!
“若是續(xù)上了筑基道途,其傀儡之術(shù)定然會達到一個極為恐怖的境地,六弟你與其關(guān)系匪淺,將來定然可將其引為一大臂助!
“前坊主宇文宵金調(diào)任逍遙仙城,往后你若也去此處,同樣是烏山坊市出身,必與此人有所交集……”
“然而宇文宵金是宇文家嫡系,大家族之中的齟齬甚多,不宜過多牽涉其中,六弟若想低調(diào)行事,倒是不必與其深交。”
“往大了看,逍遙盟作為云川域最大的散修盟會,與那幾個本土門派之間的矛盾已然不可調(diào)和。”
“逍遙盟盟主寶鼎真人如今又是金丹后期圓滿的大真人,元嬰不出,莫有與之爭鋒者……”
“咱們云川域仙道不昌,并無常駐的元嬰真君,可以說,哪位云川域本土的大真人當先晉位元嬰真君,便是無可爭議的云川域之主!
“這個人選究竟是逍遙盟寶鼎真人?還是月華真人?或是浣火宗、碧水門、霄雷觀、厚土派中的某位大真人?不好說!
“三姐畢竟層次太低,很多事情看不真切,六弟不必將自己牢牢綁在某一家的戰(zhàn)車上,有丹道技藝傍身,大可左右逢源,騎墻望一望風向……”
“承宴沛兒兩人俱是凡人,好在我此前賣了這張老臉,求來一份蔭庇,足可護佑二人終老,你倒也不必操心了!
“元曦……我趙明玉一脈只此這一位修士,又是長青道體,往后仙路多有荊棘,還望六弟照拂一二!
“此事還用你說?”荊雨一拂袖,面色不渝道:“那怎么也是自家的外甥孫女!
“元晨呢?”
趙明玉沉默良久,別過了頭:“莫要管他了。”
這是什么話……
荊雨嘆息:“還有甚么事情?”
趙明玉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光中多了幾分神采,艱難開口道:
“他日遇著那位仇家,六弟若修為戰(zhàn)力遠勝于他,自可隨手料理了,若是不敵……以保全自身為主,莫要暴露。”
“三姐你……”荊雨怔住。
“一輩子的執(zhí)念,到頭來也盡了,只盼著元曦修出點門道,無需再如同我這個凡人一般仰他人鼻息……何必再讓她擔著此事!
趙明玉微笑道:“六弟,隔音法術(shù)可以撤了,我想最后再看看孩子們!
荊雨神色一滯,揮一揮衣袖,隔音法術(shù)消散,臥房的大門也應聲而開。
此時穆山、趙承歡、趙承宴、慕沛、趙元曦五人早已站在門外。
“母親!”已顯老態(tài)的趙承歡當先撲了進來,抱著趙明玉大哭。
趙承宴也是趕緊走上前來,紅著眼睛,喉頭滾動,似是在強忍著淚水。
趙明玉輕輕撫了撫趙承歡灰白色的發(fā)絲,喃喃道:
“承歡,你也老了!
說罷,她看向趙元曦,向?qū)O女招了招手:“元曦,你來!
趙元曦連忙上前,半跪在趙明玉榻前,噙著淚水道:
“祖母,您說!
“你舅公不日便要啟程去左近仙城籌劃筑基,屆時你也一并跟著前去!
趙明玉嘶啞道:“烏山坊市的池子太小,哪里能夠養(yǎng)出真龍?你跟著舅公,出去見一見世面!
趙元曦一呆,略有些不舍地看向了父母,咬了咬牙:“祖母,元曦知曉了!
“山兒。”
滿頭銀發(fā)的穆山湊上前來,傷感道:“母親!
趙明玉緊緊握住了穆山的手,道:“好女婿,好女婿……”
趙明玉只是重復著這幾個字,隨后沉默了許久,她四下逡巡著什么人,似乎沒有找到,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又似乎夾雜著一絲后悔,對著趙承宴喃喃道:
“承宴,元晨那孩子……以后還需多加管束,莫要起什么亂子,害!是我將他養(yǎng)廢了!
趙承宴雙膝跪地,淚流滿面道:“兒子知曉了!
“六弟!
荊雨俯下身來,將耳朵湊在了趙明玉干枯皸裂的嘴唇邊,仔細聽她要說些什么。
“六十二年前,那場壽宴……可還記得我送的那一株枇杷果?”
“自然是記得的!鼻G雨沉聲道。
“其實,其實……父皇與母后一同栽種的那株枇杷樹,在母后去世的第二年,便因我頑皮,將其掘了根,那后院里的枇杷樹,是我后來與大哥一起移栽過去的!
荊雨心中一驚:“那株枇杷樹寄托了父皇對昭儀皇后的無盡哀思,卻被三姐失手掘了,此后又移栽了一株,此事大哥與三姐想來做得隱秘……”
趙明玉似乎能猜到荊雨心中在想些什么,低低笑道:“錯了,大錯特錯!”
“大哥與我并未避著旁人,皇城內(nèi)知曉此事的人并不在少數(shù),可……父皇從未過問,嘿嘿,只怕他也是記不得了!
這個即將死去的老人語氣中帶著嘲諷:“那一夏的枇杷樹結(jié)了果,我故意挑了最青的幾個果子呈了上去,不過想來父皇并未品嘗,自然不知其中酸澀!
“此事本是想壽宴過后,與大哥當個笑話說來聽的……哈哈。”
“大哥,那些年,其實很不容易……”
趙明玉眼皮微闔,聲音漸漸低了,連帶著喘息聲也變得飄渺難明:
“我若是有一道靈根……”
“什么狗屁仙人……”
趙明玉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伸出了一根褶皺斑駁的枯敗手指,指向了天空的方向。
過了片刻功夫,這根手指失去了支撐,無力地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