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皇統(tǒng)二年(公元1142年)十月初三,秋風蕭瑟、初雪飄飛,五國城天水郡公府內(nèi),面容蒼老身形佝僂的大金國天水郡公(宋欽宗)趙桓頭頂雪花肅立于中庭。幾步之外,一個中年婦人與一總角孩童并肩跪地,泣不成聲:“陛下,臣妾此去怕是永訣,只盼來生能再侍奉左右!”
三拜九叩之后,婦人拽了下少年衣襟,“訓兒,快,給父皇磕頭。”
少年連磕三個響頭,“父皇在上,兒臣此番隨母妃南歸,若能逃出生天,定然牢記父皇教誨,隱姓埋名,侍奉母妃天年,絕不做非分之想。”
“好,很好!”趙桓滿眼噙淚,強笑幾聲:“慶云,訓兒,平身。”
“哈哈,何曾想到,趙某唯有在此骨肉分離之際才能再當一次皇帝!壁w桓訕笑自嘲,任由滾燙的熱淚劃過冰冷的臉頰,“訓兒,離了此間,你便不再是趙訓,既非它金國天水郡公之子,亦非大宋皇子,而是一介布衣。待得遁入宋境,務必再更名換姓,方能保得身家性命!
“切記:你和你的子孫,絕不可為官、不得納妾!
“謹遵父皇教誨!壁w訓年不過12,卻臉帶堅毅,極力將眼淚憋住,“父皇保重,兒臣告退。”
趙訓再次跪倒在積雪之中,行三拜九叩之禮。
“慶云,訓兒,速速離開,再拖下去就走不脫了!壁w桓毅然揮手,以袍袖遮面,猛地轉過身,緩步走向廊內(nèi)。
“陛下保重!”
“父皇保重!”
母子二人淚灑當場,再三叩首拜過,一步三回頭,緩步走向院外,身影慢慢消失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之中,門楣之下,傳出一聲哀婉凄絕的悲吟:“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天南無雁飛!”
三天后,金庭接到五國城奏報:“天水郡公趙桓之妻鄧氏慶云,攜子趙訓雪夜出奔,母子二人歿于混同江,尸骨無存!
金主完顏亶下詔:賜第天水郡公,即刻護送郡公及家眷至上京就府。
大宋咸淳六年(公元1270年)八月初三。
在船艙里悶了三天三夜的洪天澤,躡手躡腳走上前甲板,見左右無人,這才松了口氣,眺望廣闊無垠的湖面,整理下混亂的思緒。
洪天澤是個學文科的高三學生,高考分數(shù)出來之后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自斟自飲,喝得酩酊大醉,沒成想,一覺醒來穿越到了大宋,搖身一變,成了海商家的公子洪天澤,正率領自家商船,返回闊別許久的故鄉(xiāng),洪澤湖畔的洪家莊。
一樣的名字,不一樣的時代,不一樣的身體,不一樣的身世,這天淵之別讓洪天澤花了三天時間才接受、適應過來。
不過,新身份的好處還是挺多的:父親是富得流油的海商,家族在洪澤湖畔有良田千頃,在文先生武師傅的教導下,文武雙全,既然大學沒得上了,權且把這稀里糊涂、沒道理的穿越當作一場大夢算了。
唉,美中不足的是,高中歷史書里宋朝的篇幅很短,除了有限的幾個大事件之外,幾乎全都不知道,想未卜先知,有點難,只好扮豬吃老虎,隨機應變嘍。
正在胡思亂想的當口,一陣鏗鏘有力、抑揚頓挫的吟誦之聲身后的船艙響起,慢悠悠向船首移動,打破了水面的寧靜。
“夫天處乎上,地處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國……”
一位面容黑瘦、身材高挑的白袍老者昂首挺胸,在船頭穩(wěn)住身形,眺望著極遠處的一抹黑色,用越發(fā)激揚的聲調繼續(xù)吟誦。
“老夫子,都說近鄉(xiāng)情怯,你怎么離鄉(xiāng)越近反倒越發(fā)的豪放起來了?這可不似你!”
蒲扇般的大手隨意在老者肩頭拍了一下,把后者打了個趔趄,同時也打斷了他的吟誦。
一陣爽朗的笑聲里,闊步走出紫黑色面皮,鐵塔般魁偉的壯漢,他促狹地望著老者,“還有,你這么大呼小叫的,就不怕驚動了水匪。俊
老者側身讓開兩步,先微微搖搖頭嘆息,“陳巨,你這廝真是有辱斯文!”
略微停頓了一下,接上對方的話題:“洪澤湖與運河乃是兩淮戍軍之命脈,我大宋水師天下無雙,莫說是水匪,便是那韃子水軍也不敢造次?再者,東翁家的旗子可不是白掛的。”
壯漢回身望了望桅桿頂部獵獵作響的“洪”字大旗,微微點頭,然后站在方才老者的位置,向遠處望去,眼中閃過一絲惶惑,聲音不覺得低沉了幾分,“整整九年啦,不知道莊子里怎樣了,當年的舊識都還在否?”
老者聞言,眼光瞬間黯淡下來,長長地嘆了口氣,“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啊!”
短暫的沉默,老者輕笑道:“管家便在艙房,你為何不問他?”
壯漢同樣輕笑反問:“那你問過了嗎?”
話音落地,兩人相顧,啞然失笑。
兩人說話之間,又有兩人從船艙魚貫而出,前面的是個精赤上身,膚色黝黑發(fā)亮的少年,后面的是個金發(fā)碧眼體格勻稱的青年男子,用生硬的大宋官話問道:“陳師傅,老夫子房產(chǎn)說的是什么意思啊?完全聽不懂!”
“想家了,老了!
“不是,前面的那些,好長一段:夫啊也啊的。”
“秦先生的意思是:我們大宋是受上天眷顧的天朝,居住在天下正中,所以稱為‘中國’,大宋子民則知禮樂。而你,來自西方的亨利,和來自三佛齊的陀畢羅,一個是蠻,一個是戎,茹毛飲血,在老夫子眼里,基本上跟蟲豸、禽獸差不多!
“哈哈,哈哈——你們倆要是發(fā)火,可別沖著我來哦!”
“陳巨雖一介武夫,介之先生的《中國論》倒也解釋的還算妥帖!
毫不意外,姓秦的先生坦然承認!
亨利僅僅微笑著點點頭,將目光投向碧波蕩漾的湖水,只是那個被叫做陀畢羅的異域少年冷哼一聲,把手朝著正北方向一指,用流利的大宋官話高聲問道:“表哥說過,這個湖再往北就是蒙古人的地盤了,敢問秦先生,蒙古人算不算蠻夷?”
“蒙古人自然是蠻夷戎狄之屬!
陀畢羅要的便是這句話,立刻反唇相譏:“既是如此,這些蠻夷正在厲兵秣馬,要殺將過來,而你們天朝嘛大抵是抵擋不住的,你們這些子民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準備把家搬到我們?nèi)瘕R這等蠻夷之地,哼,我看你這天朝上國實在是不怎么樣!
“陀畢羅,不得無禮!
洪天澤意識到自己的現(xiàn)在的身份,連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向秦先生施禮,“表弟年少無狀,先生莫怪!
秦先生手捻長須,淡然一笑,“天澤公子,不妨事的。以他的見識,這些道理自然難以理會。”
“既然我愚笨,那秦先生你倒是說些淺顯易懂,老嫗能解的道理來聽聽啊!你的圣人不是說過有教無類嗎……”
老先生面露慍色,正想呵斥對方,眼角的余光見自家公子洪天澤和大秦人亨利都在凝神觀望,顯然很期待聽到自己的答復,隨即改變主意,“天澤,你先說給他聽聽。”
洪天澤想起歷史課老師的總結,“先生,陀畢羅話雖唐突,可還是有些道理——咱們天朝既受命于天,自當受皇天庇佑,為何卻屢屢敗于四夷呢?遠有遼,金,近有西夏,蒙古,步步緊逼,令朝廷不得不南渡長江,偏安于東南一隅,如此一來,原本的中國之地已然變成于北狄共有,契丹、女真、蒙古人既居中國之地,并師法我朝,施中國之政,是否亦可自稱天朝?”
洪天澤心知肚明,宋朝之前雖然有過五胡亂華的慘痛經(jīng)歷,但還沒有任何異族真正意義上入主中原,一統(tǒng)天下,帶有盲目的自信,可秦先生這些人哪里知道,蒙古人和滿族人先后獲得了成功,這套理論自然講不通了。
“天澤公子問的好,問的好!”
秦先生臉帶嘉許之色,連連點頭。
“契丹人的大遼立朝委實比本朝為早,國土多在北地,不過皆為竊我漢唐故地;金朝繼其后,屢屢南侵而據(jù)過半中國之地;西夏雖局促于一隅之地,但國土亦為中國舊有。而今中原雖失,然漢唐之法統(tǒng)未絕,存之于江南。再者,夷狄之國皆窮兵黷武,妄圖挑戰(zhàn)天朝正統(tǒng),怎奈我朝乃天命所歸,豈蠻夷所能脅也?故其先后土崩瓦解,而今蒙古國勢方熾,不過亦外強中干耳、強弩之末耳,終不能動我中國之根本,假以時日必自斃耳!”
“先生的意思是,我們漢人到哪里,哪里便是天朝?或是說,我大宋早晚要收復山河,重回祖先興盛之地,再造中華?”
“不錯,老夫正是此意——夷狄之輩,不過是跳梁小丑耳,覆滅不過頃刻間。”
“先生,此間的蒙古會否不同于其他?”洪天澤作深思狀:“亨利先生不是說過嗎,不但遠在西方的波斯已被蒙古人征服,而且連大秦的國土都遭其侵擾,蒙古之疆域已遠遠超過我朝,且兵鋒正盛之時,幾乎所向無敵。反觀我朝,軍隊羸弱,又無能將,近幾年傳到三佛齊的消息幾乎都是喪師失地,如何能與其相抗衡呢?”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衣!
先生昂首向天,嘿嘿一笑:“國勢之盛,兵鋒之銳,自古至今莫如暴秦,可最終還不是頃刻間分崩離析!君子不為小人之洶洶也輟其行——蒙古雖強,不過夷狄爾,猶如小人,其多行不義必將自斃!
“可是先生——”
秦先生的解答顯然沒讓洪天澤滿意,他正想繼續(xù)追問,可是先生卻煩了,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老夫倦了,到艙內(nèi)歇息去也。”
說罷徑自轉身朝船艙走去,將其余四人晾在船頭,大家面面相覷,片刻之后竟然不約而同放聲大笑。
陀畢羅抬腿把一塊碎木踢入水中,冷笑道:“什么倦了,哼,我看他啊,是被表哥問倒了,理屈詞窮。”
陳巨撫摸著陀畢羅頭頂?shù)亩贪l(fā),笑道:“小子,老秦就這么個臭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理他作甚。”
陀畢羅猛地把頭掙脫出來,昂首問道:“師傅,你能答出表哥方才所問嗎?”
“我?哈哈,當然不行!标惥薇砬闈u趨凝重,“若是如此容易答出,亨利便不會從大秦跑過來了!
亨利雙手環(huán)抱胸前,雙眼極目遠眺,仿佛想望穿前方的湖泊,“答案也許在蒙古人那邊,也可能在你們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