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詩,來自上古先賢所著,杜斯通稍作改動,明看寫景,暗中其實是在宣揚儒學,東風象征教化,萬紫千紅暗指儒學的絢爛多姿。
從老謀深算的杜相口中詠誦,又是別樣一番滋味。
皇后倒臺,劉甫就藩,劉識去往兩江養(yǎng)老,世家黨內斗導致分崩離析,蟄伏已久的太子一脈,終于迎來萬紫千紅之時。
杜斯通轉過頭來說道:“圣人前幾日稱贊李相,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如今大寧國庫充盈,余糧可供大軍肆意征戰(zhàn),甲胄弓弩配滿軍伍,全拜李相所賜。民間為你立生祠,立長生牌,僅用幾年光陰,配享太廟,圣人贊嘆不已,說大寧有李相,是大寧福氣!
李白垚輕笑道:“虛室生白,或許指的是我,但吉祥止止,一定在夸贊國師大人,我們二人美譽,加起來都不及杜相,一柱撐起大寧天,誰敢得此殊榮!
杜斯通揮袖笑道:“那是前來求官的功利之徒,在坊間喊出的諂媚之言,一柱怎能撐起一國,老夫愧不敢當,若真有人能當?shù)闷疬@句贊譽,一定是圣人!
李白垚頷首點頭。
杜斯通搓著雙手,輕嘆道:“當年的雄心壯志,被年紀磨沒了,回想起朝堂同僚,似乎都退隱還鄉(xiāng)嘍,你父親,蕭文睿,鹿公乘,張凌隆,一個個沒的沒,走的走,轉眼就沒了人影,我們這一輩,是該交出權柄,給你們年輕人讓出路來。”
李白垚挑眉道:“難道杜相也想致仕返鄉(xiāng)?聽聞您自從來到京城之后,一心操持國事,有四五十年未曾回過家!
杜斯通悵然若失道:“是啊,自從當了官之后,從沒去老家看過一眼。我出身窮苦,寒窗十年未及第,家中僅憑一畝薄田朝天乞食,親朋鄰里不待見我這個落第秀才,誰都不肯借錢借糧,于是我飛黃騰達后,懶得與他們計較,更不屑去炫耀?蛇^了古稀之年,竟對那塊生我養(yǎng)我的黃土生出想念。白垚,不怕你笑話,十次做夢,有八次夢到兒時場景,與同伴偷地瓜烤著吃,相約一同去擔水,戳破窗戶紙被娘親用戒尺打手心,呵呵,妙趣橫生!
李白垚深以為然,說道:“我與杜相一樣,有多年未曾去過瑯琊了,所謂少年不思鄉(xiāng),思鄉(xiāng)不年少,時光一晃白了頭,到了回首望向來時路的年紀!
“你?”
杜斯通笑道:“早呢,先熬到七十再言歸鄉(xiāng)!
李白垚問道:“太子大婚,已經(jīng)拖了一年,禮部上了折子,問我該如何操辦,杜相,您說呢?”
作為太子太師,杜斯通可謂是太子最信任的臣子,最近又傳出緋聞,說太子想要娶杜初妤為太子妃,一旦兩家結親,杜家喜上加喜,但徹底得罪了八千大山一方勢力。
所以李白垚才將話題扯過來,用于旁敲側擊。
杜斯通糾結道:“太子大婚,既是家事,也是國事,我這當師父的,問過幾次,太子推三阻四,不接話茬,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李白垚凝聲道:“若是太子相中初妤,那便早早對八千大山言明,拖拖拉拉,不是長久之計。初妤我見過,心善明理,生有慈貴之相,往后東宮由她執(zhí)掌,是大寧百姓福氣!
杜斯通反復點頭道:“最遲月底,逼太子選定太子妃。”
“速速決斷!
李白垚撂下一句,負手走入亭中。
杜斯通緊隨其后,望著棋盤和罐中黑白二子,說道:“杜某頂著國手名號入的廟堂,聽聞李相獨棋天下第一,不下一盤,似乎后世難以對你我二人棋藝評定。”
“好!
李白垚撩袍而坐。
宰相執(zhí)棋,落子江山。
李白垚是晚輩,執(zhí)白后行,棋子紛紛落入棋盤,在邊角布局。
杜斯通的棋風與人一樣,謹小慎微,寧可錯過屠龍大優(yōu),也絕不貪功冒進。
李白垚棋風柔中帶剛,較為變幻莫測,經(jīng)過幾十手焦灼纏斗后,以小優(yōu)進入中局。
“好棋!
杜斯通稱贊一聲,轉而沉聲道:“東龍書院傳來一則密聞,南雨國的小皇子不見了!
李白垚眉頭撩起一抹凝重,問道:“桃子在信中并未提及,是否屬實?”
至于消息從何而來,李桃歌心知肚明,大寧九十九州,何處不是圣人耳目?別說是在東龍書院,恐怕燕云十八騎中,也藏有皇家密探。
杜斯通嗯了一聲,拎起一枚黑子,遲遲沒有落下,“莊游失蹤月余,消息屬實。他在京中生活四五載,國子監(jiān)讀書,隨同大軍平定安西,又目睹瑯琊城和東龍書院如何建起,對大寧軍力布防,戰(zhàn)法兵械,早已知之甚詳,倘若真讓他逃回南雨,后患無窮。”
李白垚良久沒有出聲,落下一子后,輕聲道:“莊游是桃子帶到瑯琊的,放虎歸山,青州侯難辭其咎。”
杜斯通若有所思道:“實不相瞞,老夫替圣人監(jiān)察百官,對別的官吏敢關敢殺,唯獨對你白垚狠不下心。這兩年,彈劾李相的奏折,堆積如小山一般高,樁樁件件,有理有據(jù)。親近你們李家的官員,全都委以重任,東庭副都護莫奚官,兩江軍主帥周典,兵部侍郎卜瓊友,可都是你李家臣子,再有葉查二州是你割讓給圣族,夔州讓給煙云十八騎也是出自你的手筆,大寧的半壁江山,快要姓李了。劉家與八大世家共天下,不是于李家共天下,白垚,任右相這幾年,確實跋扈了些,再偏袒同僚,我怕百官不肯罷休。”
聽完,李白垚心境如同這萬壽湖一樣,風平浪靜。
該來的總是會來。
只是比他臆想中早了些。
反復斟酌一番,李白垚輕聲問道:“圣意?”
杜斯通沒正面回答,而是望向棋盤,意味深長道:“李相心緒不寧,已然露出頹勢,棄角還是棄邊,該落子了!
旁敲側擊的話,李白垚聽得懂。
角是鳳閣,邊乃青州。
相位還是爵位,要舍棄其一。
春風裊裊,極暖人心。
大約沉思半柱香,李白垚輕舒一口氣,“明日早朝,白垚面圣辭官!
這個決定,令杜斯通不可思議道:“李相,你是否太寵溺兒子了?”
李白垚面露笑意道:“桃子從小沒了娘,爹不疼他,誰來疼?我當年意氣用事,為了使他成器,扔進泥里摔打,一放就是八年,如今孩子長大成人,憑借自己才能,一路立了功,封了候,怎能拿他涂滿鮮血的爵位換取相位?這樣的畜生,不配為人父!
杜斯通呢喃道:“李相用心良苦!
李白垚緩緩起身,低聲吟道:“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深宮花草埋幽徑,歷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路晴天外,一朝分開西東州,總為浮云能蔽日,永寧不見使人愁!
千言萬語,藏在鳳閣之主改編的古詩中。
杜斯通見他踏上小船,喊道:“李相,這盤棋……”
李白垚回過頭,會心一笑,“不急,沒下完呢,三五年后重落子,再以成敗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