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三人一陣閑聊如柔風細雨,聽起來是扯家常,在朝中千余官吏,誰敢在圣人面前肆無忌憚?!
瑯琊李氏敢。
劉贏令寺人端來八寶粥,一人一碗,所謂食不言寢不語,喝粥有喝粥的儀態(tài),半碗之后,靜謐無聲,大寧皇帝遞去一記眼神,小寺人知趣接過碗去,輕輕將圣人嘴邊污漬擦掉。
劉贏雙手扶膝,說道:“白垚,這右相之位,你已上任兩年有余,有功,也有過,修運河,平安西,擋大周鐵騎,實施新政,朕即位以來,似乎是最忙碌的兩年。且不論功多還是過多,如今參你的奏折,堆積如山,怕是能鋪滿大殿。”
有史以來大寧最年輕的宰相放下玉勺,端穩(wěn)銀碗,不動聲色說道:“父親當年告誡白垚,步步不敗即是大勝,臣遵從父親心意行事,已有三十余年。自從上任翰林學士,替圣人打理奏疏,見到了百姓疾苦,見到了邊疆大患,當初父親的忠告,已經忘的八九不離十。臣,斗膽問一句,圣人是想要順心的宰相,還是國泰民安的大寧?”
劉贏發(fā)笑道:“這二者,只可取其一?”
李白垚正色道:“或許一都沒得取。”
劉贏略作驚愕道:“江山不寧,滿殿庸臣,誰之過?難道是朕之過?”
李白垚高抬雙手,行禮道:“圣人勵精圖治,崇尚無為而治,其中無為二字,乃是道家精義,有人覺得是為順其自然,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其實他們悟淺了,真正的無為,正如圣人一般,自登基以來,重法度,念蒼生,掃除煩苛,恭儉止怒,收斂心性,戒除欲火,試圖通過無為而天下大治,無為,又無所不為!
劉贏越聽越是高興,面容舒展,拍打膝蓋,像是年輕十歲,興奮道:“誰說大寧沒有順心的宰相?白垚的字字句句,深入朕心,探花郎拍起馬屁,如同醉酒舞劍,最是自然寫意,就是把季同和斯通綁到一塊,也不及你的皮毛。看來這鳳閣之主,倒是挺磨練心性,再固執(zhí)死板的人,放到那里都能變得圓滑通透,早知如此,該十年前就把你高封右相,省的聽那幫老家伙天天罵架!
李白垚微笑道:“臣不是在恭維,只是平心而論!
劉贏扭過頭,笑盈盈望著段春,“瞅瞅,咱們右相變嘍!
手持拂塵的段春含笑道:“口變心不變,抹了蜜而已!
劉贏輕飄飄說道:“聊完了國事,咱們再來聊聊家事,聽說你兒子跑到兩江,鬧出捅破天的動靜,鄒侍郎的兒子死了,兩江副都護林慶陶的三子林寶珠,也被押入大牢。兩江官員聯(lián)名上奏,稱瑯琊侯驕縱跋扈,率領鐵騎在江南橫沖直撞,這些折子,你準備如何處置?”
李白垚心中一動。
來了。
雖然圣人嘴角仍留有笑意,但接下來的問答,才是重中之重,一個不慎,或許會有人頭落地。
李白垚低聲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犬子生性謹慎,絕不會馬踏兩江,他快要抵達京城,待我問個清楚之后,再來稟明圣人,或者……宣他入宮,一問便知。”
劉贏一揮龍袍袖口,不耐煩道:“令郎才從兩江回來,人困馬乏,先回府休息,沒必要入宮。難道下面官吏的動作,能瞞得住你我耳目?段春,明日將折子全部送到鳳閣,白垚,你燒了也好,依次罵回去也罷,別再讓那些蠢貨再來煩朕!
李白垚頓感訝異。
兩江鬧出那么大的動靜,就這么一筆帶過?
沒等他詢問,劉贏忽然壓低聲音說道:“隨意毒殺朝廷命官,指使江湖毛賊屠戮立功將士,勾結巨賈巧取豪奪,賣官鬻爵,納蘭家……過分了!
李白垚驟然一驚。
猛然抬頭。
納蘭家干的齷齪勾當,早已不是一天兩天了,仗著皇后威勢,在兩江作威作福。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只不過是皇親國戚,往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扯開遮羞布,豈不等同于使得圣人丟臉。
如今把這些話放到明處,難道……
劉贏臉龐浮現(xiàn)落寞神色,緩緩說道:“當年為了爭奪皇位,納蘭家立下從龍之功,朕登基后,沒有忘恩負義,將納蘭繡錦立為皇后,立劉綽為太子,其中有父子私情,亦有感恩之心。綽兒聰慧絕倫,悟性絕佳,有殺伐果斷之剛毅,也有心系蒼生善念,若由他來當皇帝,必是一代圣君,可惜上蒼妒忌朕有這么個好兒子,早早歸天。劉家有祖訓,立嫡不立賢,無奈之下,只好立劉識為太子。朕知道,以劉賢的才能,當不了一國之君,最好的結局,是去兩江當藩王,無論以后誰當皇帝,皆可保他榮華富貴。”
一番話想起已故太子,又牽扯到幾十年的怒火,縱然是喜形不露于色的大寧皇帝,也難免急促咳嗽。
段春幫他拍打后背,輕聲道:“風寒尚未痊愈,圣人先歇了吧。”
劉贏果決搖頭,“是時候……要給大寧臣子和百姓一個公道。”
見到圣人執(zhí)意如此,段春不再勸阻,望了眼殿外,若有所思。
劉贏再次說道:“納蘭家的那些外戚,怎樣禍害兩江,如何盤剝百姓,朕心里都清楚,所以遲遲不許他們家的人入朝為官,就怕內外勾結,魚肉鄉(xiāng)里;屎笠辉僮嬔载Z,朕實在躲不過去,就把納蘭重錦弄進來,憑借蠢豬一樣的腦子,朕就不信他的烏紗帽能保得住。果不其然,沒幾天就被張燕云和令郎弄的狼狽不堪,自己提出致仕,灰溜溜離開了京城!
“朕為了不使大家寒心,已經忍了納蘭家足足三十年,誰知他們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得寸進尺,竟敢殺清官,貪賑災銀子,刺殺王侯!”
“今日,朕不想忍,更不能忍!”
龍顏大怒。
窗外風雪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