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李桃歌一行人離開畫舫,屏風(fēng)后走出一名中年男子,三十多歲模樣,長發(fā)披肩,白袍寬袖,左眼角生有淚痣,說不盡的風(fēng)流倜儻。
他走到木欄,目送李桃歌遠(yuǎn)去后,轉(zhuǎn)身進入包廂,自言自語道:“平靜多年的香脂河,怕是要起浪了。”
這位生有媚相的男人,乃是香脂河的主人影竹公,從未有過官身,也沒有進入過軍伍,談及發(fā)跡史,頗有些傳奇,十幾年之前,只是一名走街串巷賣鼗鼓的商販,聽聞東庭遭遇蝗災(zāi),憑借敏銳嗅覺,決定去闖一闖。
東庭雖不如兩江富庶,但也能自給自足,朝廷會發(fā)糧食,可地里的苧麻和棉花卻長不出來,當(dāng)時又是寒年,于是東拼西湊借來幾十兩銀子,換成布匹,推著小車走了近千里路,賺來第一筆本錢,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拾。
為了發(fā)財,影竹公什么生意都做,身家如同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到了近幾年,專心經(jīng)營香脂河,這河里的百艘畫舫,有八十艘是他名下。
這些畫舫,賺的不止是明面生意,暗地里勾結(jié)都護府大員,賣官鬻爵,只要肯出的起錢,四品五品都能搞到,所以才落得民間刺史的狂悖美譽。
鄒明旭心驚之余,不忘把玩著美人玉手,面容陰沉道:“姓李的小子在征西途中,與太子硬碰硬,揍過劉賢,云舒郡主都是他的跟屁蟲,在大寧境內(nèi)橫著走,誰敢爭其鋒芒,他一來,豈止是起浪,簡直是大浪滔天!”
林寶珠隨意說道:“聽他的意思,來到宣州只是路過而已,順著他的脾氣就好,把案子查清,還米家一個公道,何必得罪于他?”
影竹公舉起李桃歌用過的茶碗,若有所思道:“一棵樹都盤根錯節(jié),更何況是江南官場!
林寶珠眉頭一皺,“米縣丞的案子,與你有關(guān)?”
影竹公將價值百金的茶碗捏碎,似笑非笑道:“林公子,你是名門之后,這些官場不成文的規(guī)矩,用不著別人來提醒吧?米縣丞被毒殺,是誰指使,幕后之人又是仰仗誰的威風(fēng)?這筍殼一層一層剝下來,你來猜猜里面站著誰?”
這番話看似隱晦,實際已經(jīng)說的很透徹,米縣丞一案,絕對有大都護府的高官牽連其中。
鄒明旭不滿道:“傳聞江南都是文人墨客,沒想到發(fā)起瘋來,比起狗都不如,朝廷命官敢隨意毒殺,林兄,影竹公,爛攤子你們來收拾,我只負(fù)責(zé)幫米娘查找元兇!
見到勢頭不妙,趕緊撇清干系,以防李家少年順藤摸瓜,把自己也牽連其中。
肆無忌憚的李家少爺,抓不到把柄時,就敢掄起拳頭當(dāng)街一頓胖揍,若是知道自己趟進這灘渾水,豈不是把鄒家祖墳都給揚了。
影竹公淺笑道:“鄒公子,如今不是推諉避難的時候,大家同乘一條船,沒抵達(dá)岸邊之前,誰都甭想脫身,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想出對策,兩條路,一柔一剛,要么殺掉米娘,與姓李的小子硬來,要么交出兇手,任憑人家處置。我不過是走街串巷的貨郎,究竟該走哪條路,請兩位公子示下!
“你在威脅我?”
鄒明旭瞇起三角眼,寒光閃爍,“不就是在你花船玩了幾次姑娘,飲了幾次酒,自己犯了死罪,要老子給你來扛?!去你媽的!一個不入流的商賈,如意算盤竟敢打到小爺身上,找死!”
影竹公輕笑道:“鄒公子是沒殺人,可逢年過節(jié)時,我給公子的孝敬,前前后后共計一十三萬白銀,其中就有米縣丞的殺身錢,究竟算不算案犯,你我沒資格定論,要稟報侯爺方知!
鄒明旭怒火中燒,抄起官窯茶壺甩了過去,正中影竹公眉角。
一縷鮮血順著臉頰滑落。
影竹公不以為意笑了笑,摘掉瓷片,擦掉血漬,輕聲道:“我經(jīng)商十五載,從來不會把生意做絕,香脂河的百艘畫舫本來都是我的,可我故意讓出二十艘,供大伙一起發(fā)財。為何?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嘛,把別人逼死了,自己也不好過!
“鄒公子,奉勸你一句,人在落水的時候,會胡亂抓住身邊東西,我,如今正是落水之人,抓到誰,誰都別想好過,既然都是死,大家朋友一場,共赴黃泉有何不可?”
“我日你祖宗!”
鄒明旭掀翻桌子,一記飛踹送了過去。
影竹公單手托住腳踝,和善一笑,“鄒公子,之前傷我,是我有愧在先,再來傷我,那可就傷了朋友之情。當(dāng)年我販布到東庭,途中共計遇到過九波匪盜,你來猜猜,我一個人是怎么闖過去的?”
“鄒家弟弟,息怒,息怒!
林寶珠將鄒明旭拽走,沉聲道:“影竹公說的沒錯,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事情搪塞過去,即便弟弟沒有參與林縣丞一案,可瑯琊侯與弟弟的私仇,人盡皆知,要是故意想找麻煩,你跑的了嗎?”
鄒明旭喘著粗氣,瞪眼道:“你們的賊船,甭想把我也拉上!”
“我有一計!
影竹公斟滿美酒,慢悠悠喝光,“宣州長史杜大人,文章冠絕江南,這有才之人,向來眼高于頂,不把都護府放在眼底,更不把你我當(dāng)回事,把他頂?shù)角懊,正好物盡其用。”
鄒明旭面沉如水道:“殺了一個米縣丞不夠,還想再殺一名長史不成?!”
影竹公含笑道:“不殺他,李侯爺可就要殺咱們了!
“放屁!”
不知是對李桃歌恐懼,還是不齒影竹公的為人,鄒明旭極為憤懣,咬牙道:“我承認(rèn),自己又貪財又好色,還喜歡仗勢欺人,可我活了二十年,從未害過別人性命!你誰呀,不就是發(fā)了財?shù)呢浝,堂堂侍郎公子,豈能和你這賤民同流合污!”
說罷,拂袖而去。
影竹公視線落在林寶珠面部,“林公子,今夜鄒公子在畫舫夜御三女,在石榴裙下快活死了,你可曾親眼目睹?”
林寶珠心中巨顫,“你……你竟然敢殺鄒公子?!”
影竹公輕嘆一聲,“他不死,一定會反過頭來咬咱們一口,狗急跳墻下的無奈之舉,望林公子見諒!
林寶珠自知再替鄒明旭說話,自己也難逃毒手,于是哆哆嗦嗦緊閉雙目。
“你們?nèi)グ燕u公子請回來!
影竹公對暗處吩咐一聲,然后站起身,晃動寬袖,大搖大擺來到木欄,望著紙醉金迷的香脂河,怔怔出神,最終嘆息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