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位于城北的霄山,集山川之靈秀,自古以來便是仙家寶地,曾有高僧在此開壇講經(jīng),廣傳佛法,百姓趨之若鶩,一度香火鼎盛。自從馮吉祥把持國柄,將霄山據(jù)為己有,拆寺廟,修道觀,塑金身,美其名曰天家道場,凡夫俗子不可僭越。
今日是寒食節(jié),無論皇室還是貧家,一律禁煙火,吃冷食,祭拜祖先,為的是以忠孝而立誠信。
大寧圣人十余年未出宮,今天倒是蹊蹺,召集幾名重臣,一大早來到逍遙觀,金龍衛(wèi)隨行,三千侍衛(wèi)把守住要道,頓時金甲滿山,縈繞出莊嚴和肅殺氣息。
圣人和馮吉祥段春進入大殿,以太子和瑞王為首的一干大臣,來在涼亭等候。
雖是皇家道觀,可修建的沒那么奢華,小小涼亭,僅供四人端坐,年紀大的杜斯通,蕭文睿,以及太子劉識和瑞王劉甫,各占一座,李白垚和黃雍這些少壯,只能站在一旁恭候。
蕭文睿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碎碎念道:“圣人今日不知犯了什么邪,非要跑逍遙觀面見真君,有啥悄悄話,把真君泥塑搬進宮里不就行了,想說多久說多久,放在一個屋里睡覺都成,來回折騰,苦了我這把老骨頭!
眾人笑而不語。
上將軍劉罄咧嘴笑道:“我說蕭老,誰發(fā)牢騷,也輪不到你發(fā)牢騷,這幫老骨頭,數(shù)你最舒坦,八抬大轎把你抬上來的,圣人都沒享這清福。瞅瞅我,二十余斤的甲胄,連爬帶走,快要累到散架子嘍!
蕭文睿揮揮手,不屑一顧道:“你一個賣傻力氣的武將,如何跟我這坐朝問道的文官相提并論,爬上來都嫌多余,哪涼快哪呆著去。”
幾名重臣抿嘴輕笑。
蕭文睿與圣人是摯友,坐鎮(zhèn)吏部十幾年,廟堂中有一半官員由他親筆入冊,門生故吏遍布大寧,可他只交朋友,不結(jié)私黨,畢生為國事操勞,于是成為圣人天字號寵臣。
劉罄與他同朝為官半甲子,熟得不能再熟,二人官職相當,年紀差的也不算多,又都是倔脾氣,所以經(jīng)常斗嘴,大伙兒習以為常。
劉罄橫起眉頭道:“蕭老,你這話說的可不夠中聽,武將咋了?武將就該光著屁股去大街,不配穿袍束帶?”
蕭文睿從牙縫里摳出一根小魚刺,漫不經(jīng)心說道:“你這麻稈將軍,連屎帶甲都不夠百斤,又是古稀之年的糟老頭子,誰稀罕你光屁股溜街,要么瞎,要么長針眼!
噗嗤。
其他人見怪不怪,新入一品不久的柴子義沒憋住,捂著嘴都笑出聲來。
劉罄狠狠瞪了天章閣大學士一眼,轉(zhuǎn)而對蕭文睿咬牙道:“蕭老棒子,豆腐吃多了吧,盡放些臭烘烘的大屁,你脫光了好看?雞兒沒米大,又白又肥,正面看都像是老太太。”
這哪像是中樞廟堂的超品大員?市井中都說不出這么污穢的話。
雞兒沒米大?
柴子義先是呆了片刻,然后一手捂住嘴,一手捂住肚子,很應(yīng)景放了個屁。
蕭文睿確實生有女相,皮膚細膩,胡須稀疏,到了晚年面容更為慈祥。
挨了一頓臭罵,蕭文睿依舊云淡風輕笑道:“越是在意,越是要提,此乃人性,不可違逆,上將軍張口閉口下三路,不知明光甲之下,又有幾錢閑肉。”
劉罄突然解開玉帶,蠻橫道:“不服是吧?來來來,諸位做個見證,咱倆比大小,誰輸誰跳崖!”
一個近七十,一個將近耄耋之年。
無視眾臣圍觀,非要脫衣一爭高低。
男人至死是少年。
杜斯通忽然插口道:“蕭老,今日是寒食節(jié),您口中有魚刺,官袍有油污,不妥吧?”
劉罄跳腳道:“好你個蕭老棒子,寒食節(jié)一早吃葷,破了祖宗章法,老天都不容你!”
蕭文睿也不爭辯,輕蔑笑道:“老夫今年七十有六,當是天敬我,而非我敬天,吃點葷腥咋了?難不成要餓著肚皮跑到山頂吹涼風?老夫一蹬腿,老天爺又奈我何。”
不敬天,罵到圣人服軟。
柴子義見過猛的,沒見過這么猛的,悄悄豎起一個大拇指。
杜斯通笑道:“既然諸位都在,不妨議議國事。之前六大都護互調(diào),因西北戰(zhàn)事緣故,最終虎頭蛇尾,圣人親自點帥,派陸丙去安西任大都護,其它五名大都護,諸位可有心中人選,不如一人擬個名單,集思廣益!
在場眾臣都是絕頂聰明的家伙,插科打諢無所謂,到了議政之時,誰都不敢當出頭鳥。
沉默良久。
太子劉識忽然起身,拱手笑道:“諸位都是長輩,不如讓晚輩來開個頭,拋磚引玉,先來暖暖場,若是有欠妥的地方,望長輩們一笑而過,切勿放在心上!
自從西征歸來,太子像是開了心智,不再是憨傻渾噩模樣,一言一行有了貴人風范。且逐漸進入廟堂中樞,尚書省坐堂,鳳閣議事,頻頻出現(xiàn)他的身影,還時常進入六部,同下邊官吏打成一片。
至于為何變得勤勉,眾人心知肚明。
杜斯通扶須笑道:“殿下乃是儲君,所提議的名單,臣等必將洗耳恭聽!
劉識朗聲道:“大都護本是國之重器,一人可興邦,一人亦可覆國,必須慎之又慎。所謂大都護互調(diào),其實是為了避免權(quán)力集中,變成某人的禁臠,有郭熙的前車之鑒,當以品行為上,能力次之,不忠不孝者,切不可重用!
“殿下言之有理!
沒等劉識說完,劉甫抬起眼皮,含笑說道:“既然提到了郭熙之亂,六大都護的人選,暫且放一放,咱們需痛心疾首,以防再步后塵。所謂有果必有因,郭熙是果,因呢?百萬黎民流離失所,幾萬將士戰(zhàn)死,千萬兩白銀不翼而飛,誰來承擔?總不能把所有罪責歸于郭熙一人吧?”
皇室龍子斗法,眾臣沉默不語。
西征以來,始終都在暗斗,這是初次明爭。
看來瑞王又按捺不住了。
劉識微微一笑,說道:“皇叔,既然您想打開天窗說亮話,好,咱們就說的痛快,以我之見,歸根結(jié)底,郭熙之禍在母后,也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