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淮定定地看著葉蘭舟,半晌咧了咧嘴,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那雙星輝燦燦的眸子,就跟蒙著一層薄塵似的,黯淡無光。
他喟然長嘆,語聲滯澀:“功成身退,呵,好一個功成身退!”
朝中武將斷代,急缺能獨當一面的大將悍將,可真要是有橫空出世的能臣悍將,皇上也會忌憚,生怕掌控不住。
穆清淮恍然想起當初的穆氏一族,穆老將軍官拜從二品定國將軍,比他如今的位置稍微高一階,并無爵位在身,在權貴遍地的京城,算不得頂頂顯赫。
穆忠愛兵如子,用兵如神,軍紀嚴明,運籌帷幄,縱橫沙場半生,鮮少敗績,中年之后更是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有東黎第一悍將之稱。
當初穆忠通敵的消息一傳回京中,皇上當即龍顏大怒,一日之間連下三道圣旨,將穆忠押解回京受審,進京次日便定了罪,滿門抄斬,焉知這其中沒有對穆氏兵權在握、功高震主的忌憚?
身為忠良之后,穆清淮不敢對朝廷有怨言,但夜深人靜之時,面對著祖先牌位,他難免會有心灰意冷之感。
“蘭舟,咱們回豐城吧。我想院子里那棵桂花樹了,那年你做的桂花糕,像極了我娘當年的手藝,我想今年秋天,能再吃上一塊熱乎乎的桂花糕!
他瞇著眸子,語聲緩緩,眉眼間不復意氣風發(fā),只有說不出的頹喪寥落。
葉蘭舟沉默了會兒,才道:“你如今大勝回朝,乃是有功之臣,皇上不可能放你離朝的!
皇上即便對他們的能力感到忌憚,生怕他們有功高震主的一天,也絕對不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發(fā)落他們。
如今的皇上,只會給他們高官厚祿,讓天下人都知道,皇上是賞罰分明、厚待功臣的明君圣主,如此一來,才能激勵更多有識之士、有能之士為國效力。
真要是這個時候準了穆清淮和葉蘭舟辭官還鄉(xiāng),天下人必定會詬病皇上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誰還敢為國效命呢?
穆清淮擰著眉頭,沉思許久,才嘆了口氣,道:“總算你如今借著重傷殘廢一事激流勇退,且你又是女子,皇上對你不會諸多芥蒂!
葉蘭舟沒接話,垂著眉眼,心情有些沉重。
自古伴君如伴虎,很多事不必親身經(jīng)歷,歷史就已經(jīng)證明過無數(shù)回了。
片刻,她忽然抬眼看向穆清淮,問道:“穆清淮,你是將門之后,家訓便是忠君愛國、平定邊疆,你當真想清楚了,要就此隱退嗎?”
穆清淮苦笑了聲:“眼下這幾年,我在朝中還能安穩(wěn)度日,可往后,說不準。∥沂菍㈤T之后不假,為保護百姓血灑疆場,我穆清淮斷然不會皺一下眉頭?扇羰恰沁@個威遠侯,不做也罷!
武將馬革裹尸是無上榮光,他穆清淮并非貪生怕死之輩,若有一日邊疆再起戰(zhàn)事,只要皇上一道圣旨,他二話不說披掛上陣,哪怕是把命留在沙場,他都毫無怨言。
可若是因功高震主遭了忌憚,來日死于非命,那他穆清淮也并非愚忠之人,不愿將性命丟在朝堂的明爭暗斗之中。
葉蘭舟垂眸想了半晌,說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等等看吧,若是有機會,我會助你一臂之力!
穆清淮機敏地捕捉到了弦外之音,問道:“你的意思是?”
他看著葉蘭舟的眼睛,以眼神詢問。
葉蘭舟揚唇輕笑,瞇著眸子點了點頭。
辭官還鄉(xiāng)是不可能的,但未必就沒有令皇帝安心的辦法。
穆清淮眸光一轉,瞬間了然。
葉蘭舟淡然笑道:“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我送你!
“就那么兩步路,送什么?我自個兒回去就是。”
瑞懿夫人府和威遠侯府幾乎算是斜對門,直線距離也就半里地。
穆清淮沒接話,堅持送她出門。
天色漆黑,陰沉沉的,不見半點星光月光。
朔風凜凜,冰寒刺骨。
“蘭舟。”
“嗯?”葉蘭舟抬眸望去,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她只能根據(jù)聲音來分辨穆清淮的位置。
“若是能回豐城,你想做什么?”
葉蘭舟想了想,回道:“豐城還有三家店鋪,是大福哥和福嫂子在打理,足夠咱們吃喝不愁的。再加上北境的牧場,還有……”
“還有什么?”穆清淮聽見她說“咱們”,心頭瞬間一熱。
她的計劃里,有他。
葉蘭舟笑了笑,不動聲色地道:“還有我這身醫(yī)術,也夠富甲一方,吃香的喝辣的了!
空間里那些牛羊馬匹還沒運送出去,葉蘭舟本就在頭疼該如何處理,她曾經(jīng)想過推給顧平生處理,但后來想想,覺得不妥,北境牧場已經(jīng)被朝廷知道了,萬一黎溶知會地方官府,對北境牧場多加留意,那么再把一大批牛羊馬匹送過去,無異于自尋死路。
萬一皇帝真的對她產(chǎn)生忌憚之心,那她私自收下燕沖的禮物,就犯了死罪。
如今既然萌生退意,那么牛羊馬匹就需要找個可靠的地方安置,也算是將來的一條退路。
很快就到了瑞懿夫人府,葉蘭舟正要從后門進去,穆清淮忽然拉住了她。
“還有什么事?”
“蘭舟,不論將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我總是與你同生死,共進退!
葉蘭舟心尖一顫,眼神閃了閃,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放心吧,沒那么嚴重,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一定會安排好一切。”
穆清淮也笑,在黑暗中注視著她的方向:“去吧!
葉蘭舟轉身走入后門,穆清淮望著門里的一線燈光,許久才回過神來,心情沉重地離開。
他心里很清楚,葉蘭舟的處境,比他要樂觀得多。
她是女子,女子再如何聰慧過人,畢竟礙于身份與世俗之見,很難翻騰起大風大浪來。
而男子則不然,一旦心生反意,則會禍亂江山、動搖國本。
只是,葉蘭舟放不下孩子們,而孩子們姓穆,骨子里流淌的是穆家的血液,承襲的是穆氏已故功臣的爵位,他們穆氏一族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