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牛皮紙袋
殺青回家的那個下午,梁芝華意外撞掉那封牛皮紙袋,文件像雪片滑出來。等她看清時,終于體會到什么是被打了一悶棍,她正是被棍子打醒的人,是那個從美夢摔進萬丈深淵的人。
梁芝華并不擅長比喻,可回想這一段時光,她總覺得應(yīng)該把28年人生,比作一根被拉扯的彈力帶。她的人生并非始終處在緊繃的時刻,但20歲以后,這根彈力帶一頭被父母拉著,一頭被嚴丁青拉著,幾乎要拽斷了。
中秋節(jié)后進組的一個星期里,也許是她罕有的憤怒,令彈力帶兩頭的人錯愕,一時忘了用力拽,給了她七天松弛的時光。
她專注于劇組的事情,每天睜眼和入眠時,都能看見星星,以及陪在她身側(cè)的程濡洱。飾演的角色她很喜歡,是一個年代戲里的昆曲旦角,很顯然因為她的出身,才被導(dǎo)演挑中。
投入角色好像在扮演自己,因為角色做的、唱的她都太熟悉,會讓她想起唐鶯,想起唐鶯授課時的聲音,想起唐鶯常做的霜糖餅干,想起發(fā)現(xiàn)父親出軌那一年,鉆進唐鶯懷里哭泣,脊背上是她輕拍的手。
梁芝華很高興,她有機會再回到和唐鶯有關(guān)的事業(yè)里。
片場預(yù)留著一把椅子,都知道是屬于蔚海程總的,他不會一直坐在那里,但幾乎每天都來坐一坐。人們都堅信他為了看許婭蘅而來,盡管他坐著的時候,大部分不是許婭蘅的戲。
很多次“咔”聲后,梁芝華脫離表演狀態(tài),倦怠地站著,等待化妝師上來補妝,或者燈光師調(diào)整落在她臉上的陰影。她的眼睛會垂下去,隔著機器錯綜復(fù)雜的線,與坐在遠處的程濡洱遙遙對視,心里像擠進一塊甜奶油,被體溫化開,連呼吸都是甜的。
有時拍攝結(jié)束,她習(xí)慣性看過去,椅子是空的,許婭蘅準備上場,與她擦肩而過,會停下來拉住她的手說:“芝華姐,你去我的休息室歇歇吧,我那兒安靜!
事實上許婭蘅不算當紅,能有獨立的休息室,純靠蔚海的鈔能力。只是沒有人注意到,每一次許婭蘅休息室的大門,都先被梁芝華推開。
如果程濡洱在休息室,那么他大概正在回電話,或者參與視頻會議,是梁芝華極少見到的正經(jīng)模樣。在這種時候,他才回歸遇見梁芝華以前的樣子,經(jīng)常只是聽,卻很少說話,一雙眼睛看不出喜惡。
等到他真的要說話時,聽著的人會打心底覺得,倒不如忍受沉默的凌遲,因為程濡洱一貫是冷言冷語。
“重做,太差了!薄斑@個方案沒有意義,你自己感覺不到嗎?”
“我不建議你繼續(xù)說,浪費時間!
聽見開門聲,他會扭頭看,眼里那層冰倏然化開,把梁芝華抱進懷里,落下一個無聲的吻。電話也好會議也罷,原本的進程會按下加速鍵,以便他擠出更多時間,哪怕只是幫她捏一捏酸疼的肩頸。
當梁芝華懷疑,她和程濡洱的關(guān)系,是被肉欲緊緊捆綁時,程濡洱給了她不一樣的答案。
拍攝第一天收工后,程濡洱抱著她壓在床上,吻她卸過妝后顯得格外清純的臉,手在迷亂的深吻里探下去,摸出滿掌心暗紅色。
梁芝華不記日子,看見他手里突兀的紅,磕磕巴巴想起,“我、我來月經(jīng)了!
床墊輕微聳動,程濡洱翻身下去,扯了一團紙擦手往外走。原以為他要離開,沒想到他開門時囑咐了一句:“別太快睡著,等會兒給我開門!
十幾分鐘后,他拎了兩袋鼓鼓囊囊的東西上來,打開一看全是生理期用的東西,衛(wèi)生巾、棉條、止痛藥……
雖然這樣說顯得很矯情,連父親都沒替梁芝華買過衛(wèi)生巾,年輕的男孩們還在搜索什么是“月經(jīng)羞恥”時,程濡洱面不改色地買來一大堆。梁芝華頓時想到,如果談戀愛,他會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伴侶。
后來的幾個夜晚,他僅僅抱著她睡,知道她每天拍攝累得席不暇暖,情到濃時也只是吻得用力些,親吻的時間長到她牙齒都顫抖。
怪他實在做得太好,讓梁芝華有正在熱戀的錯覺。
大部分時候,梁芝華臉上化著戲曲妝,夸張的紅色圍住她的眼睛,像兩縷火舌往左右燎,眼線化得吊起,一雙眸子在柳葉般的眼眶里轉(zhuǎn),越濃墨重彩,她的眼睛就越熠熠生輝。
“其實你更喜歡昆曲!背体Χ粗龑毷愕难劬Γ澳悻F(xiàn)在在發(fā)光!
梁芝華知道她心里更喜歡昆曲,可她的生活令她抽不開精力,分一點余熱給她真正熱愛的。也許幾年后有機會再回劇場,但新人一茬茬冒出頭,沒有哪個劇團會等她三五年。
隔了一天,程濡洱竟然弄來一個相機,擺在三腳架上,坐在休息室里等她。
“我問了許婭蘅,她說你今天的戲妝最隆重,所以我們可以今天錄一段!彼咽謾C遞過去,屏幕里是一則招募啟事,蘭日劇院的年度昆曲大戲《長生殿》,正在招募主演。
一小行備注有寫:“報名時附上一則唱段視頻,會比較加分。”
相機開始閃紅燈,是暗處冒起的星火。程濡洱坐在相機后,狎昵地說:“唱一段吧,楊貴妃!
他用劇目里的角色稱呼梁芝華,聽得她心虛又高興,舔了舔唇說:“可我還沒開嗓啊!
“現(xiàn)在開,時間還早!背体Χ那陌聪落浿奇I,沒有提醒她。
她面對著休息室的推拉窗戶,下午的陽光斜照進來,跳上程濡洱的肩膀,再一躍落到她臉上。連光也這么配合,梁芝華舍不得浪費,閉著眼開嗓,唱了三小句,太久沒工作的嗓子劈得七彎八拐,陡然聽見相機“滴滴”叫,是錄制結(jié)束的標志。
梁芝華羞憤地睜開眼,看見程濡洱聚滿壞笑的眼睛,撿起手邊的抱枕輕飄飄砸過去。
“程濡洱!”她豁然喊出口,嗓子徹底開了。
抱枕有氣無力撞到他小腿,悶不吭聲觸地,程濡洱笑意更濃,“放心,我自己留著看,不會讓你出丑。”
唱段錄了三遍,梁芝華滿意了,挨著程濡洱肩頭坐下,看他導(dǎo)出視頻、編輯郵件,熟練得不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企二代。
“你怎么連秘書的活兒也會?”她盯著屏幕贊嘆。
“這是在夸人嗎?”程濡洱眉頭一跳,說得輕描淡寫,“小時候知識學(xué)得比較雜!
寄托她重回舞臺希望的郵件寄出去,梁芝華看著“已送達”三個字失神,她不是第一次燃起重回舞臺的沖動,但卻是第一次被人結(jié)結(jié)實實推了一把。
程濡洱就像天神派下來幫她的人,某個手眼通天的神仙,不經(jīng)意看見人間這個可憐的女孩,隨手灑下一點甜頭,讓她貧瘠的日子里抽出新綠。
比如,讓她鼓起勇氣嘗試重回舞臺。再比如,讓她有了能說上話的新朋友。
許婭蘅原本拘謹,待在休息室的時間很短,更不敢隨便插話。有一次程濡洱握著手機出去,許婭蘅瞬間放松,助理恰好送進來兩盒減脂餐,梁芝華打開后準備擠凱撒醬,被許婭蘅制止。
“芝華姐,你吃這個醬還怎么減脂呀!”她瞪著眼睛,很怒其不爭,“那不是白吃草受罪了嗎!
程濡洱再進來時,房里兩個女孩聊著化妝師的水平,梁芝華說得不多,但完全沉迷于閑適的氛圍,左邊沙發(fā)一沉,才發(fā)覺程濡洱坐回來攬著她的腰。
與人談天侃地的感覺,梁芝華睽違已久,許婭蘅其實話多得有些吵,但梁芝華喜歡這種熱鬧。
正式殺青那天,片場的燈乍然熄滅,副導(dǎo)演推著點好蠟燭的蛋糕,送到怔愣的梁芝華面前,躍動的燭光映在她亮瑩瑩的眼睛,所有人開始齊唱生日快樂歌。許婭蘅抱著她的腰,沖她邀功似的,“怎么樣,是我一手安排的。雖然你明天才生日,但今天殺青提前過,也挺熱鬧嘛。”
吹完蠟燭,她的手機蹦出一條信息,程濡洱發(fā)來的:“明天才是你真正的生日,今天我不跟他們搶,玩得開心!
程濡洱就像做了很久的打算,專程來到她身邊。她的日子里,很久沒有這樣的儀式感了,若不是天神垂憐,還能是因為什么?
那一刻她很開心,幾個小時后她幡然醒悟,她不該放任自己那么開心,被命運聽到并打碎了她的笑。
松弛的七天時光,像穿越到平行世界,經(jīng)歷一段與她同名同姓但截然不同的人生,每一幀閃回都灑著陽光。
她幸福得忘乎所以,直到那封牛皮紙袋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