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綰兒一大早的就收到了兩份信,一份是口信,尚衣監(jiān)告訴她說第三輪斗繡之事已定,另外一份是書信,這封信來源詭異,霍綰兒看完后神色變幻不定。
屏兒問道:“姑娘,怎么了?”
霍綰兒沉吟著:“是陳子峰!
“陳子峰?那是誰?!我記起來了,廣茂源那個瘋了的莊主?他不是在廣州么?怎么大老遠(yuǎn)的寫信給姑娘?”
“他眼下在京城了!
“嗯?!”屏兒有些吃驚:“他的瘋病好了?”
“如果寫信的人真是他,那他的病應(yīng)該是好了,甚至……也許他根本就沒病過!
“啊,這……”屏兒的腦筋有些跟不上了,于是決定不想,慢慢地聽自家姑娘分析。
“他在信里跟我說了兩件事:第一件事,他知道我手中有凰浦的股子,問我是否愿意出售,如果不想出售,是否愿意交他代管!
“這……這什么意思?”屏兒更不明白了。
“第二件事,他問起我的婚姻。”
屏兒呸道:“姑娘的婚姻,關(guān)他什么事!”
“他這句話,是以林叔夜兄長的身份說的!
以前如果提起與林叔夜的婚姻之事,霍綰兒盡管大體上能落落大方,眼神語氣卻總還是有一二閃躲羞澀的,但這時說起這事卻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
“這……”屏兒更奇怪了,茂源和凰浦的關(guān)系、陳子峰林叔夜兄弟二人的關(guān)系,她也聽過一些的,這個陳子峰卻說這樣的話,卻不叫人奇怪么?
“這兩件事情,其實是一件事情——因為他暗示著說……”霍綰兒語氣變得幽幽的:“他能讓林叔夜就范!
屏兒只是閱歷見識與文化水平有限,卻并不是笨,隱隱的就猜到了什么:“他……他這是要借姑娘的手,對付那個林叔夜的!”
而在霍綰兒這里,卻已經(jīng)有了一個基本的判斷:“他信中的語氣,很委婉很謙下,并沒有將我當(dāng)個傻瓜,透露的是合作的意思,并暗示如果我們不滿意可以提出我們的要求,他能盡量滿足?磥硭挂彩橇私馕业!
屏兒皺著眉頭,說道:“姑娘,這個陳子峰,多半不是個好人!
“嗯?怎么說?”
“林叔夜那個殺千刀的!”屏兒罵了一句:“雖然他負(fù)心又可惡,但我敢惱他,敢罵他,而心里頭不會怕他,我心里頭其實覺得他不會害我的。但那個陳子峰……我卻會怕他。屏兒不太懂事,只是一直以來發(fā)現(xiàn),那些讓我不怕的,都是好人,那些讓我怕的,都不是好人。”
霍綰兒聽得笑了:“嗯,你說的對。我剛才本有一些猶豫,但聽了你這句話,忽然間就心頭明朗,知道該怎么做了——屏兒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她頓了頓:“不過……卻還是需要見一見他的!
“誰?陳子峰?”
“嗯!
前面兩次斗繡,工部、戶部都只派了郎中來應(yīng)付了事,萬萬沒想到這一次竟驚動了尚書。
而且這位尚書還不是普通的尚書,毛伯溫既是一位高官,同時也是當(dāng)朝名將, 再過兩年,他將因兵不血刃平定安南而名震四海,如今他一生中最高光的時刻雖未到來,卻已經(jīng)簡在帝心譽在士林,便是林叔夜也聽過他的名頭。
“咱們這斗繡本來不為士林所重視,怎么忽然就驚動了大司馬!
卻不知一來是兩次斗繡下來,這御前大比在京城的影響漸大,二來是毛伯溫本身乃好事之人,他聽說這兩次斗繡之后,竟?fàn)栒倭司⿴煷汤C宗師細(xì)細(xì)詢問歷次斗繡之事,便動了心決定親自出題,而后又琢磨了數(shù)日,這才擬定了一個全新的斗繡方略。
高眉娘本因梁惠師之死心情極度壓抑,聽說第三輪斗繡方略已出,這才強(qiáng)打精神,洗了個臉,下樓來聽。
之前兩次斗繡,工部戶部出題的時候都顯得十分隨意,這一回因毛伯溫重視,他擬定方略之后竟令書吏將方略抄寫了七份,分別送后宮皇后、尚衣監(jiān)以及四個參斗的繡莊,最后一份竟是送進(jìn)了西苑呈預(yù)覽——敢以此非要緊之事驚動九重,也正可看出毛伯溫此刻圣眷之隆。
“這一回竟有文書!备呙寄镄闹蓄H為感動,與林叔夜一起打開,一看之下,兩人同時咦了一聲。
文書竟分三頁。第一頁是一幅圖,其狀如同圍棋而又有不同,一共縱橫十一道,然后順時針轉(zhuǎn)四十五度,圖下面附著說明:
一,此戰(zhàn),繡沙盤也。以縱橫十一道為地。
二,交叉處為星點,以最上方為上星點,以最下方為下星點,以最左方為左星點,以最右方為右星點。上星點至左星點為經(jīng),十一經(jīng)之點名曰:“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上星點至右星點為緯,十一緯之點名曰:“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上星點即天無位,下星點即盈十位,左星點即盈無位,右星點即天十位。其余類推。
三,沙盤分天下為四國:楚國在上,以天無-黃無-黃三-天三為界,以地一為都;蜀國在左,以盈無-荒無-荒三-盈三為界,以月一為都;粵國在下,以盈十-盈七-荒十-荒七為界,以月九為都;吳國在右,以天十-天七-黃七-黃十為界,以地九為都;此四界之內(nèi),皆為中原腹地,最中央之宙五位為京師。
只看這第一頁,林叔夜與高眉娘同時對望了一眼,都預(yù)感這一場斗繡怕是非同小可。便翻開第二頁來。只見第二頁寫道:
既入我兵部斗繡,當(dāng)演兵法以為之。
勝負(fù):四省繡莊各以楚、蜀、粵、吳為國,先奪京師者勝,先失本國國都者敗。
兵種:兵分三科,步克弩克騎克步。兩軍交戰(zhàn),被克者加一傷。
兵力:沙盤之上一兵當(dāng)一萬兵,四國征兵上限各十萬,入中原者加征兵上限,中原征兵上限共十萬。多占一都,則可多擴(kuò)軍十萬。
交戰(zhàn):軍隊相鄰以及兵臨城下后,方可宣戰(zhàn),宣戰(zhàn)需在一棋繡完之后、下一棋起繡之前,未宣戰(zhàn)為相持,一方宣戰(zhàn)即進(jìn)入戰(zhàn)爭狀態(tài)。(圖例:天無之相鄰者為天一、地?zé)o、地一,余者類推。)
傷亡:兩兵交戰(zhàn),若同科,一回合(一傷)輕傷,兩回合(二傷)重傷,三回合(三傷)敗亡。
補(bǔ)給:戰(zhàn)線須連接,兵棋不可脫離兩格及兩個以上落繡,且脫離連接者即脫離補(bǔ)給,脫離補(bǔ)給一格一回合一傷,兩格一回合兩傷,三回合敗亡,后方無敵接者每回合回復(fù)一傷。
回合:征兵時以本莊繡完一兵為一回合,對戰(zhàn)時以攻擊方完成攻擊后再次下針征兵為一回合,攻城時以攻城者之一回合為一回合,無兵可征時以完成一次攻擊或攻城為一回合。征將、滅將不得同時行動。同一兵棋,一回合只能行動一次。
攻城:宣布攻城后,一兵攻城,每回合兵與城各一傷,四都五傷則陷,京師七傷則陷。攻城暫停時,城一回合回復(fù)二傷。
國破:一旦國破,斗繡暫停,待亡國之繡棋拆完重啟。
看完這一頁,林叔夜與高眉娘同時倒抽一口冷氣,這沙盤斗繡聞所未聞,顯然是毛伯溫自創(chuàng),光是要看懂規(guī)則已是極難,看懂之后再要運用,那自是難上加難了。
林小云湊過來看了一眼,只一眼就叫道:“這都什么鬼!你們誰看得懂?”
李繡奴大感為難,心想若是自己上場,只怕光規(guī)則就暈乎哉了。
林叔夜道:“這規(guī)則事后要慢慢琢磨,先看下面!
第三頁就是操作附注了,倒也簡單——
一莊出三人:其一,軍師(負(fù)指點行軍之責(zé));其二,征將(負(fù)繡兵棋之責(zé));其三,滅將(負(fù)拆線繡傷之責(zé))。上場時只三人,允有后備。
繡傷:在敵兵與都城上繡一橫為一傷,二橫為二傷,三橫之后可拆兵。
回復(fù):拆繡傷之線,代表回復(fù)。
站位:現(xiàn)場站位,軍師不得下場,滅將不得與征將爭位,不得無禮沖撞。
三頁圖說之外,又附了步弩騎三種兵棋的圖案,圍棋繡的圍棋只是一個凸起圓形,林叔夜和高眉娘原本以為三種兵棋應(yīng)該只是用弓弩、步甲、馬匹的簡化形狀來代表,不料給出來的圖樣不是工筆畫,而是一塊布上直接繡了三種圖形,繡圖極小,但三個圖形都是武裝部隊:步軍是三個同樣大小的小人佩刀持盾;弩軍是一大兩小背弩箭披皮甲;騎兵倒是只有一人,但卻騎著一匹馬——三款兵棋的圖案設(shè)計得十分巧妙,既讓人一眼就看出是那種軍隊,細(xì)節(jié)處又都不重復(fù)。
林小云看了一眼叫道:“這么繁復(fù)!”
高眉娘敲了敲繡地,說道:“更麻煩的是小!”
三款兵棋都繡在十字交叉處,每一個都只比正常的圍棋略大一些而已,這種復(fù)雜的圖形越小繡起來就越麻煩。
“對啊!”林小云道:“光是繡一個兵棋,可就要費好多工夫了。”
林叔夜微一沉吟,卻說:“這是正理!若圖形簡單,那就變成純粹的下棋,不是斗繡了!
高眉娘一聽,登時醒悟。其他人卻還是不懂。
林叔夜道:“按照此《沙盤繡》的斗繡規(guī)則,到時候主繡的只有‘征將’一人,能夠殺進(jìn)天下前四,哪個不是最頂尖的刺繡宗師?若是簡單的圖形怕是瞬息而就,那樣此次沙盤斗繡的節(jié)奏就跟下棋沒區(qū)別了——此其一。
“其二者,圖案簡單,所需針法也就相應(yīng)簡單,繡師的水平差距就越體現(xiàn)不出來,就像當(dāng)初海上斗繡時,鄭九奶奶不過大師傅水準(zhǔn),卻和姑姑斗個難解難分,但如果是繡這兵棋,不消說,一子沒繡完姑姑就能明顯領(lǐng)先了!
眾人聽了這才明了。
高眉娘嘆息道:“還有一點,我剛才琢磨過,這三款圖案刺下來所需時間差不多是一致的——毛大司馬應(yīng)該不懂刺繡,卻能連這般細(xì)節(jié)都考慮到了,其心思縝密如此,真天人也!不愧為當(dāng)世之名將!”
本來高眉娘沉浸在梁惠師之死中一時難以自拔,但第一次看到如此繁復(fù)精妙的斗繡之局,一時間精神盡投其中,再不能分心其它了。
她仰頭片刻,說道:“這一戰(zhàn)乃是壓軸之戰(zhàn)。我自任征將!彼聪蛄质逡,林叔夜道:“好!我為軍師!备呙寄锏哪抗鈴谋娎C師臉上掠過,林小云躍躍欲試,黃娘挺胸不讓,李繡奴則有些畏縮,高眉娘想了想,道:“滅將主要是拆線,屆時需要應(yīng)變與配合。便以黃娘為正選,云娘、繡奴為備選。”
李繡奴沒意見,林小云則大為失望,不過他知道自己的功力的確沒有黃娘來得扎實,如果是別的斗繡黃娘斷了一手劣勢明顯,但只是做拆線、繡傷的“滅將”,則黃娘獨手也完全沒問題,他想了想,便沒開口。
高眉娘道:“接下來,便是練習(xí)。文書上說斗繡在三日之后,這三天里我們得把圖譜給練熟了,熟練一分,到時候上場勝算就大一分!
林小云道:“其實也不用太焦心,這回跟我們決勝負(fù)的是湖廣的湘云繡莊吧?琉璃廠斗繡時我去看過,她們那幾個宗師水準(zhǔn)最多跟我差不多,便是將那個姚凌雪算上,跟姑姑都差遠(yuǎn)了!
高眉娘輕輕嘿了一聲,沉聲:“這《沙盤斗繡》是破天荒第一遭面世,如此好局天下罕有,我尚技癢,娟兒也必上場的!
林小云先是一愕,隨即啊了一聲:“所以姑姑是要跟沈女紅決勝!”
“我跟她之間,本來就不是一場繡能輕易分出勝負(fù)的。而且到了御前對決,萬一不是斗現(xiàn)場而是斗獻(xiàn)繡,豈不惋惜?”高眉娘道:“有多一次機(jī)會,甚好,甚好!”
林叔夜道:“所以這一次不但是爭四進(jìn)二,更是高沈之爭!”
想到此番高眉娘要提前跟沈女紅對決,凰浦眾繡娘的心弦比剛才又緊了三分!
高眉娘對黎嫂道:“請速速按照圖譜說明繡出一幅沙盤經(jīng)緯來,這兩日我們要加緊練習(xí)!睂S娘林小云李繡奴道:“你們隨我入屋練習(xí)。這沙盤斗繡與圍棋斗繡異曲同工而更精微復(fù)雜,我們要先把三種兵種的繡制以及劃橫、拆線都給練得純熟無比,到時候繡兵棋才能占得先機(jī)!
三人同時應(yīng)了。
高眉娘又看向林叔夜,林叔夜也已經(jīng)收拾了心情,說道:“放心,這兩日我會潛心鉆研,定要將給這沙盤攻占的精微之處給琢磨透徹了!
分工既定,諸人便分頭行事。
林添財拉了林叔夜,低聲問道:“陳子峰那邊的事……”
林叔夜微一沉吟,道:“且不說吧,我有預(yù)料這是一場惡戰(zhàn)!莫讓姑姑分了心!
“但他如果再搞陰謀詭計怎么辦?”
“搞不了!”林叔夜道:“這次是毛尚書親自主持,這般大陣仗,必定得堂堂正正一決勝負(fù)的,我不信他敢在當(dāng)世名將眼皮底下出什么陰招?便真?zhèn)要搞,這是外務(wù),也當(dāng)由我們擋住!讓姑姑專心斗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