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繡奴自來大明后,直感到身心每一天都是充實飽滿的,在高眉娘的指點下,她每天都有功課做,而且她又總是自己給自己“加課”——高眉娘要求練四個時辰,林小云如果練三個時辰學會就開始偷懶,李繡奴卻會自覺地練多兩個時辰,不但把針法學會,而且還要練到熟,最后練到心里去,練到不用腦子想手指也能記得。
她學得快、練得勤,天資又高,正因為這樣,在濟州島時只學了不到兩年就將師父的能耐給學光了,如今她根基深技藝高,學起東西比小時候還快多,可是不管李繡奴學了多少,高眉娘總有新的東西教她,李繡奴覺得自己已經學了一座山,高眉娘轉身就給她展現(xiàn)了一脈嶺,李繡奴覺得自己已經學了一條河,高眉娘馬上帶她看見了一個大海,不管她學了多少,前面高眉娘給她展現(xiàn)的總是無窮無盡,讓她看不到頭。
而更讓李繡奴獲益良深的,是開了眼。在濟州島時,聽師父講起漢城斗繡的那些場面已覺得心向往之,結果來到大明后,從海上斗繡到廣潮斗繡,幾輪斗下來,強手層出不窮,難關回回不同,經歷了這些后回頭再看漢城的那些斗繡,登時有如等岱岳而后回顧——小時候仰望的家鄉(xiāng)高山盡是小丘了。
師父的指點是對的,不來大明,她哪里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大?
這日秦德威忽然召突破第二關的四大名莊管事的與管繡的去議事,高眉娘的繡正在做到要緊處就不去了,林叔夜便帶上了林小云,想了想把李繡奴也帶上想讓她見見世面,李繡奴又是興奮又是緊張,聽說要去見的這位權宦地位很高,這種人如果去到朝鮮大王都要迎接聽訓的。
林叔夜見她這樣,讓她不要緊張:“今天召集我們,應該只是公布第三關的題目。你們仔細聽著,回來跟姑姑說時才不遺漏。”
李繡奴小雞啄米一般點頭,林小云卻打了個哈欠:“叫個小太監(jiān)通傳一聲就行了,還叫人趕去開會,這些做官的就是沒事找事做!
“那你不去?”
“去!”林小云笑瞇瞇的:“也許有熱鬧看呢,為什么不去?”
望海樓上,這一次來的人竟是不少。
從第二關脫穎而出的四大名莊,茂源來了陳老夫人、楊燕武和梁惠師,康祥來了黃謀和陳貴師,廣泰奇的莊主和宗師也來了,凰浦離得遠,上樓的時候眾人都到了,他上前與莫莊主禮見,與黃謀握手,再給陳老夫人磕頭——畢竟是祖母,理如此。
陳老夫人側坐讓了讓,道聲“不敢”。
梁惠師看了林叔夜背后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凰浦拿了第一,這架子就大起來了!秦少監(jiān)召集眾人,她也就派了兩個小嘍啰來,可真真是不把大伙兒當回事。”
這話一出,在場眾人無不反感——這反感自是朝凰浦、高眉娘去的,就連康祥、泰奇的兩位宗師也覺得高眉娘自高身份。就連不太懂事的李繡奴也覺得周圍好幾道目光向自己掃來時,都是冰冷帶刺。
林叔夜正要分辯,就聽后面一聲冷哼,秦德威帶著幾位主評來了,眾人趕緊迎接,眼前這四大名莊乃是粵繡領域的翹楚,然而到了秦德威這般權宦跟前卻得謹聽安排,秦德威揮了揮手自座下,繡評人梁太元、徐博古側坐在他左右兩邊,狀元林大欽告病未至,霍佳蘭在趕制嫁衣,便托了霍綰兒作代表,早有侍從拿了一塊珠簾屏風放在一邊,霍綰兒便坐在珠簾屏風之后。
秦德威坐在上首環(huán)顧一圈,只見下頭按照第二關的排名,左下手站的就是凰浦繡莊的林叔夜。這個權宦笑了笑:“咱家也是沒想到,竟是這個局面啊。子艷是我們尚衣監(jiān)排第一的繡娘,按理說她家的繡坊便是拿天下第一也不稀奇,誰知道在廣東一場斗繡里竟然屈居第二,嘿嘿,有趣,有趣啊!
其實何止他沒想到,整個廣東繡行在霍家千金公布結果之前,那是誰也料不到。
楊燕武盯著對面的林叔夜,無聲冷哼。陳老夫人亦是臉色陰沉。換了別的場合,林叔夜自當分辯謙遜,但眼下這個場合,若無秦德威允許擅自開口情況只會更糟。
秦德威左右盼顧:“今天召大伙兒前來,是為第三關的題目!
眾人雖早有準備,聽到這話仍不禁心頭同時一緊。
就聽秦德威笑道:“咱家本來想等壓臺大比的時候再出來露個面,但后來聽下面的兒郎說,這次御前大比,廣東竟有兩個名額?”
梁太元躬身道:“回公公的話,本來各省都是一省一名,但上次御前大比角逐,廣東僥幸取勝,所以按舊例,鄙省這次能多一個名額!
“也就是說,這第三關一決出來,出圍的兩家就能參加御前大比了。”
“正是如此!
“哈哈,正因此故,咱家便提前來露臉了。就不曉得大伙兒有沒有意見!
眾人忙奉承道:“公公親臨,這是我等的榮幸!
秦德威擺了擺手:“既然大家沒意見,那咱家便作主了。”
眾人又慌忙道:“恭請公公出題!
秦德威卻又笑了起來:“但咱家對刺繡一行的事務,只是半桶水,一時間卻又想不出合適的題目,要不就請諸位幫想想該出什么題目吧。你們才是行家啊。”
林小云見這個太監(jiān)把話說進說出,肚子里就開罵了,只是不敢說出來。
在場站著的的確都是刺繡行家,可大家同時又都是參賽者,如何好自己出題?一時便都望向梁、徐,徐博古自主持了第一關后,心想早得罪了不少人,這次說什么也不愿再出頭,干脆瞎子裝聾子,梁太元卻是推不過去,便道:“卻不知公公對題目有什么要求沒有!
“要求嘛,倒有幾個……”
林小云站在林叔夜后面,心里頭已在罵這死太監(jiān)的娘了:“剛才說自己不懂,現(xiàn)在又來提要求了。就你們這些死太監(jiān)事兒多!”林叔夜聽到他的微微響動,輕踢了他一腳,讓他克制。
卻就聽秦德威施施然說:“第一嘛,便是不能獻繡,得來個斗現(xiàn)場繡,不然咱家看了悶也悶死了!
眾人紛紛道:“公公說的在理!”“這一次廣潮斗繡,的確獻繡太多,斗繡太少了!
秦德威見眾人捧場,勉強如意,又道:“第二,我也不耐煩分兩臺二二對決,還是四大名莊一起上,一次性給決出來比較好!
眾人心想:“這可就難了。”口中卻都說:“公公說的對,這樣才好看!
梁太元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可是按照過三關的規(guī)矩,本來是分天地兩組的,到時候萬一前兩名在同一組……”
秦德威冷笑:“規(guī)矩是誰訂的?咱家改了它行不行?”
眾人慌忙道:“自然可以!自然可以!”
“這第三嘛,”秦德威壓服眾人之后,目光落在珠簾屏風上——屏風后坐著霍綰兒,“這一起戰(zhàn)也得有個規(guī)矩,如果到時候是亂斗,或者二對二就不好看。有沒有什么斗繡,是能三對一的?”
在場所有人聽了這話,一時間面面相覷,竟沒一個出聲的。
不能亂斗倒是應該,明著說要搞三對一?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要針對誰?
只有霍綰兒頃刻間想到了什么,心中陡地一寒!
幾乎是在同時,林叔夜的目光投射了過來,霍綰兒便猜林叔夜也想到了!
果然就聽秦德威笑道:“前兩日,有人告訴咱家說你們廣東某個繡莊實有高人,能憑著刺繡本事,硬破咱家的布局。所以咱家今日不禁想要再看看這高人的本事。咱就給擺個三對一的局出來,看看她還能怎么破!
霍綰兒和林叔夜心頭同時一緊,當初霍綰兒的確也說過這樣一句話,可誰也沒料到他地位這么高的人竟是如此小氣,不但慪上了,而且還準備把偏架拉到臺面上來!
場上雖然沒人說話,但此刻能站在這里的,除了李繡奴個個都是人精,察言觀色之下,便有了三分推斷:這個尚衣監(jiān)太監(jiān),莫非是沖著凰浦繡莊去的?
陳老夫人和楊燕武對視一眼,眸底都露出了喜色。陳老夫人眼角一瞥,見梁惠師也是嘴角微微一翹,顯然也在幸災樂禍,暗中點頭。
就聽霍綰兒在珠簾后道:“公公,這樣會不會有失公平?”
她一開口,眾人便多了四分把握,覺得秦德威多半是沖著凰浦。
秦德威嘻嘻笑道:“我還聽說那個高人與蘇州沈女紅齊名,沈女紅未得皇家指認,民間竟敢稱她是什么刺繡大宗師,嘿嘿!大宗師這三個字,是你們繡行能隨便用的嗎!”
慌得徐博古趕緊垂首:“不敢,不敢!”
而眾人也終于確認:這個太監(jiān)果然是沖著凰浦、沖著高眉娘去的!
陳老夫人暗中大喜,而黃謀則向林叔夜投來目光:“你怎么得罪他的?”
秦德威都不理徐博古,繼續(xù)道:“那沈女紅既敢妄稱大宗師了,姓高的自然也是了。你們廣東沒有其他妄稱大宗師的了吧?”
眾人慌忙道:“沒有!
秦德威笑道:“既然沒有,那不就得了?她一個大宗師,要是跟其他宗師平手較勁,這不有失身份嗎?因此來個一對三,才符合她大宗師的身份啊!大家說對不對?”
眾人慌忙說對,黃謀是被迫低聲應和,楊燕武卻叫得賊大聲,林叔夜沉默不語,林小云氣得牙癢癢,李繡奴嚇得縮頭縮腦。
“怎么樣啊,”秦德威催著:“有沒有合適的題目!”
梁太元沉吟著,無奈道:“老朽倒想了一個題目,不知合不合公公的意!
“是什么?”
“斗繡馬吊!
“馬吊?那是什么?”
“回公公的話,馬吊是近年剛剛出現(xiàn)的一種紙牌戲,又叫馬吊戲,目前只在民間底層流傳,士大夫們多半尚未聽說,因此宮中多半也還不知。但廣東繡行好事者多,已有人仿馬吊戲,設了斗繡馬吊!
古代各種娛樂方式傳播慢普及更慢,這馬吊戲雖已出現(xiàn),等到士大夫階層大面積流行,還要到萬歷年間。
梁太元跟著便將打馬吊以及繡馬吊的規(guī)則說了。
原來這馬吊乃是明朝中期逐漸形成的一種紙牌游戲,規(guī)則上來說是后世麻將的前驅,但外形來說更類似于撲克。
馬吊牌一共有四十張,分為十字(又稱十萬貫)、萬字(又稱萬貫)、索子、文錢四種花色(又稱四門,發(fā)展成麻將后,減成萬、索、筒三門)。
萬貫、索子兩色是從一至九各一張;十萬貫是從20萬貫到90萬貫,以及百萬貫、千萬貫、萬萬貫各一張,一共十一張;文錢是從一至九,以及半文(又叫枝花)、沒文(又叫空湯)各一張,一共十一張——四門加起來一共四十張(發(fā)展成麻將后,每張牌乘以四,如每副麻將都有四個四個一索、四個二筒,而馬吊每一張牌只有一張)。
這馬吊牌的規(guī)則說來繁復,秦德威一時都聽不懂,便讓人去尋了一幅來,又叫幾個會打的人上來打一輪試試,陳老夫人不會,楊管庫上前,林叔夜聽了一遍早記了規(guī)則,當下與黃謀上前,梁太元在秦太監(jiān)身后指點,打了一輪,秦德威連稱過癮——玩意兒雖沒麻將那般成熟,但魅力卻已非同小可。
原來這馬吊牌的玩法是四人圍坐著著打,四十張牌每人各取八張,剩下八張放在中間,出牌時除了文錢是以小勝大之外,其它三門都是以大勝小,四人輪流出牌,出一張取一張(這個環(huán)節(jié)類似于麻將)。
首發(fā)玩家出牌后,后面的玩家必須打出同一門且大于上家的牌,才能完成“捉牌”,一輪四張打下來,牌最大者保留下來放在玩家前面,叫做“上桌”,其它三張翻成反面,叫做“滅牌”。如此循環(huán)反復,直到四十張牌全部打完,然后進行輸贏結算(類似于麻將打完后算番)!吧献馈钡呐迫绻纬商囟ǖ南∮薪M合,稱為色樣,這是馬吊牌輸贏的關鍵。
打牌的時候規(guī)則極簡(就是按順序出牌、牌大者勝),而輸贏結算卻因色樣的存在而顯得十分繁復,因此便倒過去產生了許多博弈與算計。
霍綰兒在旁看了一輪也懂了,便問:“馬吊牌原來是這樣打,馬吊繡又是怎么繡?”
梁太元道:“其余規(guī)則類似,只是馬吊牌分牌全憑手氣,但馬吊繡就看手速了,誰先繡出來,那牌就算誰的!
霍綰兒登時想起了來:“類似于圍棋繡?”
“正是。”
“那如果兩家繡了同一張牌該怎么辦?”
“那就誰先打出來便算誰的,后出手的便算廢牌,若輪到了打卻沒牌,以滅計算!
霍綰兒在珠簾后點了頭,梁太元又道:“此外,打馬吊牌還分莊散,原本以抽牌定莊散,首局之后則以贏得籌碼最多的玩家為莊,若有二家并列贏籌最多,則由上一局莊家連莊。按照規(guī)則,散家必須夾擊莊家。”說到這里,他面向秦德威:“若是按照,那就符合秦少監(jiān)以三擊一的要求!
秦德威聽完介紹,稍一琢磨,便哈哈大笑,道:“好,好!一莊三閑,這個好!不過,誰來做這個莊家呢?”他說這話時,眼睛就瞄著林叔夜。
楊燕武和陳老夫人對視了一眼,便脫口道:“凰浦繡莊在第二關獻繡中位列第一,自然得他來做這個莊!”
秦德威含著笑,沒答應也沒否認,而是對著珠簾屏風:“綰兒姑娘,你覺得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