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家歡樂幾家愁。
凰浦繡莊蒸蒸日上之際,廣茂源這邊卻愁云滿布。
陳子峰自那日之后便整個人頹喪了下來,什么也不管,終日飲酒,爛成一坨泥一般,任憑祖母胞妹怎么勸都無濟于事,說多了兩句他就要發(fā)瘋,最后陳老夫人也不敢勸了,只能由得他,背后卻不知流了多少淚水。
但天下事不會因為陳家的悲喜而停止轉(zhuǎn)動,眼看秋季越來越近,廣潮斗繡已迫在眉睫,幸好有關(guān)廣潮斗繡的安排陳子峰在半年前就搭好門路了,廣繡行只要依章辦理即可。
因為明年確定會有御前大比,因此這一次斗繡又比往年不同,在賽制上采用的是“過三關(guān)”末位淘汰制,而請來的五位主評更都是大有身份!
在繡評大家里,不但有蘇繡繡評大家徐博古留粵與會,連歸隱多年的粵繡繡評大家梁太元也出山了。
因為刺繡的特殊性,歷年都會有本省名媛參與,今年有幸請到了即將出閣的霍佳蘭,而她出閣的所用的繡品,也被作為“過三關(guān)”中其中一關(guān)的題目。
而更令人驚喜的,莫過于潮州狀元林大欽恰好要來省城,適逢其會地答應(yīng)了做這次粵繡主評——在歷年主評中雖不乏士林名宿,但狀元與會,這可是倫文敘之后的第一次!
至于內(nèi)監(jiān)的代表,今年因為尚衣監(jiān)左少監(jiān)秦德威來粵辦事,也就由他來代表,他的品級可比往年主持廣潮斗繡的內(nèi)監(jiān)高多了。
更別說,近來西關(guān)到處都在瘋傳說凰浦繡莊的那個蒙面繡娘,就是十二年前技壓全粵的高秀秀,這個消息真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反正啊,今年這場斗繡,有得熱鬧看咯!”
偏偏在這個時候,執(zhí)掌粵繡牛耳的廣茂源卻掉了鏈子——袁莞師叛離,陳子峰“患病”,楊燕君又不理事,逼得陳老夫人不得不臨老掛帥,重新掌管起廣潮斗繡之事來。也幸而她虎老威望存,有她壓場,總算安定了廣茂源的人心。
而為了對付廣潮斗繡之事,茂源四宗師也終于在茂園碰頭。
八盆早開的菊花圍了一團,中間擺放了五張?zhí)珟熞,陳老夫人坐在上首,陳子艷坐在她左手側(cè)向而坐,她的對面坐著梁惠師,陳子艷下手,坐著一個矮小的中年婦人,乃是河源人氏,因刺繡功夫精妙絕倫,因而人稱李源師,李源師的對面坐著一個四十歲不到的女子,乃是陳老夫人的親傳弟子,肇慶人氏,也是茂源最后一位晉級宗師境的孫慶師。
丫鬟斟好茶后就退下了,梁惠師環(huán)顧了一圈,幽幽嘆道:“因尚衣長居京師,往日常常慨嘆我們茂源五宗師沒機會共聚一堂,如今好容易尚衣回來了,莞師卻又走了,真真是令人感慨啊。”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陳子艷眉頭一豎,幾乎就要發(fā)作!
陳老夫人咳嗽了一聲,先把話接了過去:“海上斗繡一事,是我陳家對不住莞師在先,莞師出走情有可原——此事過在老身,不在袁氏!”
孫慶師贊嘆道:“老夫人胸襟令人贊嘆!
李源師看了斜對面梁惠師一眼,隨即目光下垂,并沒有去跟陳老夫人接觸,心里只是想著:“莞師出走,真的只是為了海上斗繡那一時意氣么?”
雖然對當年被茂源設(shè)計一事,袁莞師并未大肆公開,但她要說服門人轉(zhuǎn)頭凰浦總得有個說法,因此沒有阻止區(qū)潘兩個大弟子向門人轉(zhuǎn)述,事經(jīng)六耳就再沒有什么秘密了,李源師自然也就知道了,她想自己能知道,孫慶師能不知道?陳老夫人這個當事人能不清楚?這時卻把袁莞師出走的原因歸結(jié)于海上斗繡一事,一來避重就輕,二來這種說法也能彰顯陳氏之胸襟寬廣、袁氏之小雞肚腸,想到此處,李源師微微一笑道:“是啊,為了這點小事就出走,莞師也太計較了些!
梁惠師輕輕一哂:“莞師心胸寬廣也罷、狹隘也罷,現(xiàn)在說這些都甚無謂。眼前最要緊的,還是廣潮斗繡要怎么辦?”
陳子艷冷冷道:“還能怎么辦?照往年辦即可!”
“照往年辦?”梁惠師笑道:“往年只有一個潮康祥,就算他家三宗師全都來了,嘿嘿,也不需要各位幫忙,我?guī)е鴥蓚大師傅,也就夠應(yīng)付了?山衲陞s多了一個凰浦……”
陳子艷冷笑:“凰浦又怎樣!左右不過是茂源分出去的一個分坊!能成什么氣候!”
“區(qū)區(qū)一個分坊,的確成不了什么氣候,”梁惠師那氣死人的語氣,總是讓陳子艷暗火長憋:“就是這個分坊,如今有一個高秀秀呢!
此言一出,陳老夫人祖孫臉上都不自然,李源師和孫慶師更是臉色一變。
李源師道:“惠師,那個傳言是真的?那個……那個高眉娘,她真是高秀秀?”
梁惠師冷笑道:“我親自去了澳門,親眼見到的人,你覺得我會不會認錯?”
“這……”
李源師和孫慶師面面相覷,一時都感心虛。
當年“高秀秀”壓制全粵的時候,李源師才晉級宗師不久,孫慶師更還是個大師傅,頂在她們前面的多少高手紛紛在那個天才少女針下一一隕落,那是一個人壓制一個省的時代,所有經(jīng)歷過的人,無不活在她威壓籠罩的陰影之中——甚至就是現(xiàn)在粵繡風(fēng)頭最勁的兩大頂尖高手,當年在“高秀秀”面前,也是一個當徒弟,一個做跟班!
“這個,這個……”李源師躊躇道:“這可就難辦了!”
“難辦!有什么難辦!”陳子艷臉腮邊現(xiàn)暈紅之色,也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惱怒:“當年她是厲害,但十二年過去,我們也早不是當年可比了!十二年前的高秀秀出盡風(fēng)頭,十二年后的廣東繡壇,輪不到她了!”
她畢竟是當今大內(nèi)首席、廣茂源的頭牌,這樣的話說出來,李、孫就都不好接口,但兩人心里都忍不住想:高秀秀既然敢殺回來,還能在荔枝繡上贏了袁莞師,顯然針功并未荒廢。
就聽梁惠師嘻嘻笑道:“尚衣這么說,莫非是準備直接迎戰(zhàn)了?”
“不然呢?”陳子艷:“難道要像某些人一樣,聽到高秀秀三個字就嚇破了膽?”
陳老夫人喝道:“子艷!不可如此!”
自陳子艷成為大內(nèi)首席之后,老夫人人前人后都極捧著這個出色的孫女,但眼下園中這三位乃是茂源的三根庭柱,袁氏一柱已去,實在不宜再因口舌之爭開罪她們。
梁惠師淡淡一笑:“我也不覺得姓高的現(xiàn)在能贏我,不過若為茂源計……”
她停了下來,陳老夫人接口問:“當如何?”
梁惠師冷冷道:“為茂源計,自然是要不擇手段了!”
她親口說出了李、孫都不好開口的話來,二人暗中都松了一口氣,唯有陳子艷怒上眉梢——梁惠師這個說法,分明還是說怕了高眉娘!否則的話為何不敢正面應(yīng)敵?
陳老夫人卻再一次搶在了孫女面前:“惠師有何妙計?”
“祖母!”陳子艷整個人站了起來!
她陳子艷是尚衣!是大內(nèi)首席!是官方認定的天下刺繡之首!
十二年來,在宮里她不得不逢迎奉承,但到了宮外繡行,誰都得認她天下第一人的地位!
她怎么可以容忍別人認為有人比她強!
姓沈的不行!姓高的更加不行!
陳老夫人如何不清楚孫女的心思,長長嘆了一口氣,安撫道:“子艷,莫急莫急;輲熯@般提議并不是說咱們不如她,但你是尚衣,是要站在全天下繡行頂點的人,而廣潮斗繡再怎么也只是廣東一省之事。你若下場,不論輸贏,都已經(jīng)虧了!
陳子艷咬了咬嘴唇,緩緩坐下,算是勉強接受了祖母的這個說法。
陳老夫人轉(zhuǎn)頭再一次問梁惠師:“惠師有何妙計?”
梁惠師輕笑:“既是妙計,法不傳六耳,不然就不靈了;仡^我單獨與老太太細說吧,今天只問一事,這廣潮斗繡,我們茂源是否勢在必得?”
“這還用說!”陳老夫人冷冷道:“十二年前我們付出多少代價才拿到的東西,今天自然也要不計代價地守。
走出茂源,李源師看看左右沒人,忽然拉了孫慶師一把,低聲說:“這場廣潮斗繡,你看如何?”
孫慶師也前后看了兩眼,才說:“還能如何?廣茂源十二年的霸業(yè),也不是那么容易動搖的。”
李源師冷笑:“對面可是高秀秀!”
高秀秀……高秀秀!
這三個字在廣繡行就仿佛有某種魔力一般,能叫人一聽就生出不敢與敵的喪氣畏怯來。
孫慶師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說:“十二年滄海桑田,當年她厲害,現(xiàn)在未必還有當年的功力!
李源師再次冷笑:“如果她十二年前是四五十歲,或許會退步,但你也不想想她才幾歲。除非是她斷了幾根手指頭。只可惜沒有啊,海上斗繡用荔枝繡贏莞師,那必得是實打?qū)嵉墓Ψ!?br>孫慶師沉默了。
“尚衣的大內(nèi)首席是怎么來的,你我心里清楚,惠師這些年在省內(nèi)的確也所向無敵,但對面是高秀秀的話……”
李源師說到這里便停了下來,因為不用再說,也知對方該聽懂的了。
“要你說,會怎樣?”孫慶師低聲說。
“我怎知道?”李源師道:“不過高秀秀或許無敵,但凰浦那邊,卻有破綻可尋。”
“嗯?你是說……”
“根基淺博、獨木難支!”李源師說:“若是從這兩點下手,或許還有可乘之機了。”
“你是覺得……她們會那樣做?”
“哼哼!
“但那樣,豈非要我們幾個一擁而上?那樣吃相未免有些難看了吧?咱們幾個,畢竟也是宗師身份!”
孫慶師雖然在茂源四宗師中資歷最淺,但躋身宗師境界也有近十年了,刺繡宗師該有的尊榮與自重這些年也早養(yǎng)出來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這次要對付的,是高秀秀!”
“凰浦最大的弱點,便是根基淺薄、獨木難支四個字!泵粗皇O氯齻人時,梁惠師也沒再顧忌,言語之中,透露著殺氣:“高秀秀不好斗,但針對這兩點下手,就有機會置凰浦于死地!”
陳子艷雖然不愿意開口,這時候還是忍不住齒冷:“你這話,是準備讓茂源的宗師們一擁而上么?”
梁惠師笑了:“一擁而上?你覺得光是一擁而上就能贏么?”
“嗯?”陳子艷挑眉。
“凰浦現(xiàn)在有的牌面,其實已經(jīng)不少了!绷夯輲熒斐隽舜竽粗福骸靶崭叩模匀徊槐卣f!”跟著她伸出了食指:“然后是袁莞師!莞師的年紀雖比我們大些,但以刺繡而論,卻正是巔峰之年。放眼整個廣東,能勝過她的有幾個?便是在茂源,除我之外,誰能穩(wěn)贏?”
陳子艷聽到最后一句話眉毛幾乎要倒豎了,幸好梁惠師已經(jīng)笑吟吟道:“當然了,還有尚衣!彼@才哼了一聲沒有開口。
“除此之外,別忘了還有黃娘!
“黃娘?”陳子艷皺眉:“一個廢人,提她作甚!”
“雖然斷了右手,可這十二年來,她又將左手練了起來。”
“左手?”陳子艷冷笑:“就算有過一番苦練,但殘廢就是殘廢,能頂什么!”
“如果是她獨自出戰(zhàn),的確不算什么,就算是李、孫二位都能穩(wěn)贏她。但你忘了高秀秀所創(chuàng)的配合之術(shù)了么?”梁惠師接下來的話終于叫陳子艷臉色為之一變:“兩只手的黃娘,能將一個高秀秀變成兩個,一只手的黃娘遜色了些,但一旦她與高秀秀配合,那相當于一個高秀秀再加一個袁莞師是沒問題的!
梁惠師終于伸出了第三個手指頭:“這樣算來,凰浦那邊便有三個宗師的戰(zhàn)力了——而其中一個還是高秀秀!這么一合計,老太太和尚衣還覺得我們四個一擁而上就一定能贏么?更何況廣潮斗繡的規(guī)制,未必每一場都適合四個宗師一齊上!
陳子艷沉默了,雖然很厭惡梁惠師說話的語氣,但她提出來的,又的確是茂源不得不面對困境。
“確實難辦!”陳老夫人開口了:“不知惠師可有辦法?”
“辦法自然是有的——正面難斗,則迂回斷其手足就是了!绷夯輲熆┛┬Φ溃骸斑@些年為了防人報仇,我一直捏著黃娘的把柄,這時候也是時候拿出來用了。至于莞師那邊,就不曉得老太太有沒有辦法了。”
她跟著輕輕講出了一段話來,說得陳老夫人歡喜道:“若如此,則可斷高氏一臂!”
“那莞師那邊?”
陳老夫人淡淡道:“袁麗妹門人眾多,這是她的強項,但同時也是她的缺點。放心,這一輪廣潮斗繡她上不了!”
梁惠師聽說,便將兩根手指合了起來:“這樣一來,高秀秀就成為真正的獨木了,不過就算這樣,也還不夠。”
她抬起頭,遙想十幾年前的往事來:“當年有多少次斗繡,她也都是孤立無援,但照樣給她硬闖了過來,所以要想萬無一失,就還需要在‘根基淺薄’上再做文章!”
陳子艷只覺得自己都不愿意聽了,幾乎想掩自己的耳朵!
陳老夫人卻問了出來:“計將安出?”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繡娘的‘米’,就是針線!”梁惠師道:“姓高的為什么要保胡家兄弟?因為她要保住她的針。那線呢?繡娘沒有了線,便如廚娘沒有了米——那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