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海神廟回來天色已暗,眾人送了高眉娘進(jìn)小樓,黃娘喜妹忙著給高眉娘收拾更換衣服,劉嬸又忙著煮姜湯給她驅(qū)寒,一碗熱姜湯下去,眼看高眉娘沒有大礙,眾人這才放了心。
“嘻嘻,大伙兒真是寶貝著姑姑呢!”一個人嬉皮笑臉站在門口,不是林小云是誰,黃娘瞪了他一眼,林小云道:“不就落了水嘛,又沒淹著,這么緊張干什么!彼浅敝莞谊柨h喬林鄉(xiāng)的人,也是在水鄉(xiāng)長大的,不把落水當(dāng)回事。
“你懂什么!姑姑身子弱,可受不得這些!”
“也沒那么弱!备呙寄镙p輕笑了笑,便示意眾人先出去,只留下林小云。
這時袁莞師師徒來了,前頭熱鬧了起來,高眉娘問:“不去前面,我看你像是個喜歡熱鬧的。”
“我平時是喜歡熱鬧,但今天累了!彼f著走近前,遞過來一個小布囊:“給!
高眉娘接過,觸手感到有溫度,又隱隱聞到一股姜味,想是烘熱了姜然后布裹成囊。
“放在這里!绷中≡浦该髁撕瞎妊ǖ奈恢。
高眉娘沒有拒絕,依言將熱姜布囊放在拇指食指的指骨之間。她回閣樓后便沒再戴面罩,林小云將她看了又看,嘖嘖稱奇:“原來你這么年輕啊,還這么漂亮,怪不得表哥喜歡你!
高眉娘被這句話沖得有些反應(yīng)不及:“你胡說什么!
林小云嘻嘻笑了兩聲,竟沒再皮下去。
高眉娘對他的寬容與對別人大不相同,就像親姐姐對弟弟一樣,竟也不怪罪他,只問:“斗繡贏了,高興不?”
“贏了,高興得很!不過也給弄怕了!”
“弄怕了?怎么說!边@一路大家都憂心她的身體,所以廣和安斗繡的事只提了兩句,未說詳情。
林小云便將事情的始末跟她說了,云奴二人能贏并沒有出乎高眉娘的意料之外,她甚至還提前收到了情報,知道徐氏姐妹會出場,且知道徐氏姐妹近期的功力狀況,知道茂源將用宋代折枝版百花圖——不然也說不出“其繡當(dāng)不至于五十”的話來。
不過陳子峰翻盤、袁莞師倒戈,就都出乎她意料之外了。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林小云說:“我們明明贏了,結(jié)果那個陳子峰卻反過來將表哥逼入絕境!如果不是袁莞師反水,我們現(xiàn)在都還不知道怎么辦呢!”
“刺繡就是這樣的,如果我們自己在家里繡,在鄉(xiāng)下繡,不與外部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便接觸不到高人高手,得不到?jīng)_突歷練,再埋頭苦練也成就有限?梢坏┏隽碎T下了場,就不可避免會卷入這些,越往上走,就會卷入得越深!
“對啊對啊,我跟徐氏姐妹斗繡時雖然緊張卻興奮得很,可后來看見陳子峰和表哥對決,哇!可把我嚇壞了,嚇得我當(dāng)時只想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再不想被卷進(jìn)去!我可從沒想過斗繡也有這種兇險!”
“其實也可以不兇險的,”高眉娘說,“只要你愿意不參與所有這些,只繡自己的花,不過那樣的話,你就成了一個純粹的‘繡人’,就像一個工具一樣,會被人賣來賣去,無法自主!
“賣來賣去?哦,也對。我們所在的繡莊都被人賣來賣去了,人自然也跟著了。換了老板,說不定連要繡什么、什么時候繡也無法作主了,除非遇到一個好老板。不過天底下的老板都奔著賺錢去,誰會懂我們刺繡時的心情?誰又愿意來了解?”
被他這么一提,高眉娘不禁想起了陳子峰,也想起了林叔夜,然后輕輕嘆了一聲。
“如果不想受人擺布,那便只好下場參與博弈了,”她的聲音不高,在燈火搖曳中像輕風(fēng)一樣,聽得見聽得清卻又暗若無聲:
“可一旦下場,你就會被卷進(jìn)去,卷到各種各樣的局面中去,而后會是什么結(jié)局就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了……
“卷入恩怨,你將迷失于恩怨,卷入金錢,你將迷失于金錢,卷入權(quán)勢,又將迷失于權(quán)勢。
“當(dāng)然你也可以選擇——選擇只做一根純粹的繡花針,不過那樣的話你就被人拿在手里了。小云,你會怎么選擇呢?”
林小云想了好一會,最后搖頭道:“我不知道。也許我就不繡了;蛘呤亲约和嫖易约旱娜!”
高眉娘在微弱的燈火中看著他,也是看了好一會,忽然笑了:“你說的對!你才是對的!但已經(jīng)執(zhí)著了半輩子的事業(yè),就像已經(jīng)長在手指上的繡花針,說要放下又談何容易?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像你這般灑脫!
林小云離開之后,高眉娘又等了好久,才見到了林叔夜。
林叔夜身上帶著酒氣——他進(jìn)來前其實已經(jīng)漱口換衣,但酒氣還是隱隱可聞。
服侍著的喜妹退出去后,林叔夜在燈火中看著高眉娘的臉,看得有些發(fā)怔。
盡管知道是毒膠的緣故,但每次看見這張臉,他還是難以相信她是一個十二年前就已經(jīng)成名了的人。
高眉娘卻沒有看他,只是看著燈火。
過了不知多久,外頭傳來二更的更鼓,高眉娘打破了屋內(nèi)的沉默:“莞師來了?”
“嗯!
“你們談妥了?”
“嗯!
“那接下來,我們可以專心為廣潮斗繡做準(zhǔn)備了!
“嗯!
屋里再次沉默,高眉娘拿剪刀修剪了一下燈芯,終于抬頭:“你連夜來,應(yīng)該是有什么話要跟我說吧?”
“小云來過?”
“嗯!
“你對他……好像挺好的。與對別人不大一樣!
高眉娘忽然覺得這句話里頭似乎有點異樣,言語里頭隱隱似有酸味,迎向了林叔夜的目光,林叔夜卻反而避開了。
“我……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你的……影子?有嗎?他是個男孩子啊!
高眉娘沒有繼續(xù)解釋,反問:“你今晚來,就是想談他的事情?”
林叔夜便沒再說林小云的事了,他找了張椅子坐下,盯著燈火,在燈光搖了三搖后,終于問:“你和我大哥,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其實你應(yīng)該都猜到了吧。”高眉娘說。
“是猜到了一些。因為很多事情,太過巧合——所以就不是巧合!”
他摸出來了一塊繡,這是一塊手帕,當(dāng)初就是因為這塊手帕,引得林叔夜知道了高眉娘的存在。
“當(dāng)初劉嬸說,這塊手帕經(jīng)過深圳墟的時候在墟上隨手買的,她一不小心混在了繡品里頭——現(xiàn)在看來,并不是什么不小心!”
高眉娘沒有否認(rèn)。
“我和舅舅到了深圳墟之后見到了你,你為難了我們,但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初你看似為難其實卻留下了余地,不管怎么樣,最后你還是會跟我們回來的,對么?”
高眉娘也沒有否認(rèn)。
“這段時間相處,我看出你并不是一個擅長作偽的人,所以毒膠古蜜的事,也許倒真是出乎你意料之外。”
高眉娘終于接口了,聲音很低:“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并不止這一件!
“后來回到繡莊,當(dāng)天晚上,你和劉嬸并非初遇,而是重逢,劉嬸也不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所以其實有些掩蓋不了自己的情緒,只是當(dāng)時我們沒想到這一點,現(xiàn)在回頭想去,其實破綻很多。黃娘的情況也類似。她來的那天晚上,我好像聽到了哭聲——當(dāng)時舅舅說我聽錯了,現(xiàn)在看來,也許我沒聽錯!
高眉娘嘆了口氣,點頭:“你說的對,黃娘和劉嬸,都不是有心機(jī)的人!
尤其黃娘剛來的那天晚上——她們亦師亦友感情深厚,黃娘又以為高眉娘十二年前已經(jīng)死了,誰料死別還能再逢,當(dāng)晚是抱著高眉娘,哭了一下又要壓抑自己的聲音,最后啜泣得整個人都軟了。
“再往后,你偶爾還會吐露一些信息,比如在海上斗繡時,你比我還早知道霍家來了人,又比如首關(guān)獻(xiàn)繡你能推斷出各家繡品的高下,你甚至還能知道陳子丘要拿小云做文章搞我們——這些情報,都不是一個長年困在深圳的人能得到的,而來黃埔后你又深居簡出,如果沒人跟你暗通消息,你又怎能知道這些呢?所以很明顯了,劉嬸、黃娘是你的舊識,而廣州城內(nèi)——甚至就在廣茂源內(nèi)部,也還有你的人!
“并不能說是‘我的人’,”高眉娘道:“劉嬸、黃娘,她們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我跟她們是朋友,是舊識,卻并存在誰掌控誰,誰屬于誰!
“哦,”林叔夜微蹙的眉間,松了兩分:“那至少是你的舊識!
這一回高眉娘沒有否認(rèn)。
“再往后,你露出的破綻就更多了——不對,其實也不能說是破綻。你跟我說一些消息的時候,并沒有說謊掩飾,只是直接表示不愿意透露消息來源!
“這些你都猜到了,也都猜對了。”高眉娘道,“所以現(xiàn)在你……是不是……在惱怒?”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林叔夜認(rèn)真地說道:“你只是瞞著我,并沒有欺騙我。我為什么要惱火?”
“說沒有欺騙,其實也還是有的,至少一開始是有的……”
“那是一開始!”林叔夜道:“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是陌生人,對一個陌生人沒有和盤托出,這很正常。我自己也不是沒騙過人。不過……姑姑,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你愿意跟我說了嗎?”
忽然一陣風(fēng)從門口吹入,吹滅了燈火。
燈火忽失,視覺一下子難以適應(yīng),兩人一起陷入完全的黑暗。
過了一會,當(dāng)眼睛慢慢適應(yīng),外頭的星月微光透射進(jìn)來,才讓兩人隱約看見了彼此的身影。
“嗯,我是高秀秀,十二年前失蹤的那個高秀秀。”
這是她第一次正面跟林叔夜承認(rèn)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