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得了楊燕武指點,知道能否請回林叔夜是事情唯一的轉機,這時候也顧不得臉面了,一路問找,幸虧那頂大轎十分顯眼,街坊上一打聽就找到了去處——林叔夜卻回母親那了,小院住不下八個人,讓隨從們在附近找了家客店住下,劉三根仍住客房。
門房火急火燎跑來認錯告罪,林叔夜見都不見,直接讓劉三根將人擋在門外,門房一開始還端著,沒想到林叔夜在院子里喝茶毫不理睬,門房這才曉得這個三少爺不好惹,不禁緊張了起來,開始大聲哀求,哀求無效,最后直接哭了跪在了門外。
林添福心慈,勸了兩句,林叔夜笑道:“既然母親求情,那便饒了他吧!弊寗⑷鋈ゴ虬l(fā)他走:“莊主說了,明天會去見陳會首!
這言語間將林陳兩人的身份扣成“莊主”、“會首”,這也是林添財?shù)膰诟馈?br>門房哭著說:“明天再去,那我早我家莊主被開革了!
劉三根冷笑:“那是你的事,關我們什么事?莊主說了,你再在這里哭喪,他聽得心煩,只能現(xiàn)在打道回黃埔去了!
最后那句話甚見威力,門房果然不敢再纏,垂頭喪氣回去了。
林添?粗质逡梗鋈粐@了口氣,覺得這次出門回來后,兒子似乎就有些變了。
第二天大轎再次來到,直接將他抬到廣茂源門外,門房賴在茂源繡莊的大門外等了一夜,見到轎子親自開了大門,將轎子引了進去——本來以林叔夜的身份來訪,正常情況下也不用大開中門的,可這時候他只怕林叔夜不肯進門,所以又自作主張逾制了。林叔夜下轎子時,他又小心謹慎地伺候著,連叫“三少爺”,上次那嘴臉有多跋扈現(xiàn)在就有多卑微。
林叔夜看都不看他一眼,問:“大哥人在哪里?”
“在書房!
林叔夜便直接往書房去了,把門房甩在了后頭,至于這個門房之后還會不會被清算,誰又在乎呢?
茂源繡莊的布局,前坊后園,書房在后頭,要去得先經(jīng)過工坊。正走著,忽然閃出一個人來,竟是梁惠師。
林叔夜停了停,叉手為禮:“惠師!
上次澳門一會之后他對梁惠師的印象有所變化,但該有的禮節(jié)還是得守的。
只聽梁惠師道:“尚衣要見你!
尚衣?林叔夜愣了一下才算反應過來:“長姊么?她回來了?”
“是!
林叔夜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變化,頗感為難:“但我正要去見大哥!
“尚衣知道這事,但她說了,讓你先去見她!
對于陳子艷,林叔夜有著比較特殊的念想,因此無法拒絕,隨著梁惠師來到一間小屋外,梁惠師道:“你自己進去吧!
屋子昏暗,里頭是記憶中熟悉的那襲青衫,林叔夜心神一陣搖蕩,少時的記憶涌上心頭,似乎便與眼前的背影重合了。
青衫似乎聽到聲音而回身,林叔夜趕緊上前,叫喚了一句:“長姊!
陳子艷這才看了他一眼,說實話,直到此時林叔夜在她心中仍然沒什么要緊位置,但想起梁惠師的建議,還是忍住自己的情緒,開口說道:“三弟,恭喜。海上斗繡拔得頭籌,把廣茂源都壓下去了。”
林叔夜在她面前,竟有些局促,都不太敢正面看她,目光下垂,語氣有些不順暢地應道:“一切都是托了長姊的福!
陳子艷皺了皺眉頭,也聽不出林叔夜這話是真心還是諷刺,說真心,自己何曾有恩惠于他?說諷刺,林叔夜這句話聽起來又十分真誠,她也不是個機變的人,一時想不通就不多想了,只是道:“有件事情我要問你。”
“長姊請說。”
“你繡莊的那個高眉娘……”陳子艷調整了一下呼吸,才算讓自己的話音顯得盡可能平和:“是當年的高秀秀?”
林叔夜早料到高眉娘的身份在茂源繡莊必會引起風波,卻沒想到第一個問自己的會是陳子艷,他躊躇了一下,才回答:“惠師是這么說的,姑姑也沒有否認。”
“姑姑……”陳子艷的語氣忽然有些失穩(wěn):“她讓你叫她姑姑!”
“是。”
林叔夜忽然就想起梁惠師聽說此事后的反應,不禁抬頭看了陳子艷一眼,然而背著光,看不清陳子艷的表情,只聽她重重地呼吸著,似乎在壓抑著什么,林叔夜以為她要詢問,不料陳子艷調勻呼吸后只是道:“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自入門以后,幾句對答都有些出乎意料,不過林叔夜還是老老實實道:“長姊請說!
“待會你見到大哥,不要提起……提起高眉娘是高秀秀的事!标愖悠G道:“便是大哥問了,你也給我瞞著!
林叔夜不禁愕然:“這是為何?”
“這是我的拜托,你只說答應不答應!
林叔夜沉吟著:“這事就算我瞞著,大哥遲早也會知道的。”
“你只說答應不答應!
陳子艷重復地問這句話,這樣的語氣哪里還是拜托,近乎是無禮要求了。
不料林叔夜竟然低頭了:“好,長姊的吩咐,為弟的不敢不從。”
他出去之后,陳子艷也有些意外,小門呀一聲響,梁惠師走了進來,陳子艷低聲恍若自語:“看他對門房的刁難,以為是個不好惹的,沒想到竟然真聽了!
梁惠師冷笑道:“原來尚衣對這個弟弟并不了解!
“弟弟?”陳子艷冷笑著:“我就沒見過他幾次!”在她心里,也只有子峰子丘才是兄弟。
“嗯,其實也無所謂,尚衣只要知道——你的要求,他不會拒絕便是!
中間生了點波折,林叔夜還是收拾好情緒,來到書房外,只見楊燕武等在門外,點頭叫了一聲:“楊管庫!
楊燕武嘴邊含笑,說道:“三少爺果然人中龍鳳,兩個月沒見便一飛沖天,可喜可賀!”
“可不敢!”林叔夜嘴角帶著和對方一樣的笑容:“凰浦不過是間阿貓阿狗繡莊,今天我有幸能進茂園拜見陳會首,那是托了楊管庫的福!
這句話可是當初楊燕武說的,沒想到這么快就被打了回來!楊燕武嘴角抽了抽,林叔夜卻已經(jīng)直接進門,劉三根守在了門外。
書房內(nèi)點著凝神香,房門開著,陳子峰坐在氤氳繚繞中,門外的對話他也聽見了,看了跟進來的楊燕武一眼說:“楊管庫且回避一下,我跟三弟有幾句體己話說!
楊燕武臉色一沉,卻還是出去了。
陳子峰近日精神狀態(tài)常在正常與恍惚之間波動,林叔夜到達之前他一直在恍惚之中,所以他來晚了也未發(fā)現(xiàn),林叔夜進來之后,他手中還把玩著一把扇子——這是陳子丘的遺物。
等到楊燕武退出門去,陳子峰抬起頭來,凝神香繚繞中,他看到了眼前的青年。
一個恍惚,他忽然好想看到了自己——十二年前的自己。
那時候的自己,也是這般充滿了精力、干勁、自信以及正氣!誰知道一個轉折,事態(tài)急轉直下,竟然變成了今時今日的局面。而眼前的林叔夜,仿佛鏡子中的自己,只不過還未經(jīng)過污染,他還是干凈的。
陳子峰看林叔夜的時候,林叔夜也看著陳子峰。
這是他的大哥,也是他的長兄。
如果說當年陳子艷對他的提點只是一個契機,那陳子峰就是他時時刻刻學習的對象。
盡管近來不停有人說陳子峰的壞話,這里頭甚至包括至親娘舅在內(nèi),但林叔夜卻還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相信自己十幾年來看到的一切,不只是相信陳子峰人品,他更要相信自己的眼光。
在他的判斷里,大哥是個性情中人。他知道陳子峰對陳子丘更好,但林叔夜對此并不介懷——那畢竟是同母兄弟。林叔夜也知道陳子峰對自己的兄弟之情其實不多,更多的只是出于禮制,但林叔夜也認為是應該的。
下人的刁難、內(nèi)宅老夫人的壓力,陳子峰沒見到就算了,如果遇上一定會設法化解,有時適逢其會,還會提點一兩句為人處事的真知灼見。雖然沒有更進一步的提攜,但林叔夜覺得陳子峰對自己,已經(jīng)做到了一個家族掌舵人對庶出弟弟的極限了。
甚至于,陳子峰對自己有著一份欣賞——這份欣賞陳子峰從未出口,但林叔夜卻能感受得到。也正是這份欣賞,讓林叔夜對這位大哥有了不一樣的感情,這份感情哪怕是至親舅舅都無法間入其中。
“你跟我……其實挺像!标愖臃搴鋈婚_口,卻沒有說事,反而是這樣一句突兀的言語。
但這樣一句話卻點燃了林叔夜心里頭潛藏的火焰!
原來自己并不是錯覺——大哥真有這個想法!
雖然都是庶出的弟弟,但林叔夜能感受到:陳子峰對自己與對陳子興也是不同的。陳子峰偶爾也會照顧一下陳子興,但從未提點過他為人處事的道理。
“有時候看著你,甚至覺得自己是在照鏡子……”陳子峰呢喃著,仿佛在回憶著什么……
其實他們兩個,只是有幾分相似而已,但最像的地方卻不在五官,而在氣質。
看著看著,陳子峰忽然眼睛竟然流下了兩行淚水。
“大哥!”林叔夜愕然了。他沒有想到像陳子峰這樣地位、這樣性格的人,竟然會在自己的面前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