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幾個攬頭見了繡品之后都非常滿意,獨手黃娘是高眉娘的入室弟子,她指點沙灣梁哥做出來的這批繡品也就帶著高眉娘的風(fēng)格,跟其它廣東名莊都有所不同,這些攬頭都是識貨的,一眼就能看出這不是從外頭弄回來的行貨,其中四個攬頭當(dāng)場就下了訂單,林添財是屬貔貅的,見錢眼開,拿到錢后喜逐顏開,但一想到回頭做不出訂單來又心里暗滴苦水。
一個湘繡攬頭則一直在遲疑,請求選了一件繡品帶回斟酌,林添財心想“嫌貨才是買貨人”,便也答應(yīng)了。那個攬頭拿到繡品后便托故告辭,出門到了碼頭坐船一路飛馳直奔西關(guān),將繡品送入廣茂源。
陳子峰已經(jīng)從停尸間出來,連續(xù)幾天沒曬太陽,他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楊管庫站在旁邊,接過繡品摸了摸,跟著遞到陳子峰手里。
陳子峰手一摸就皺眉:“這就是凰浦出的繡品?”
那個湘繡攬頭道:“是,的確是佳品!
陳子峰又摸了摸,沒作點評,只說:“有勞賀攬頭了。”
“哪里哪里,能為陳會首跑腿,是賀某人的榮幸!
兩人又客氣了兩句,楊管庫便將人送走,回來后見陳子峰已經(jīng)將那繡品丟在一邊,口里呢喃著:“不是……不是……”
楊管庫上前:“莊主?”
陳子峰回過神來,忽然盯著楊管庫:“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楊管庫趕忙道:“哪有!
“真沒有么?”陳子峰哼道:“一場海上斗繡,動靜鬧得這么大,凰浦的斗繡品、獻(xiàn)繡品,一件都不存,就有這么巧!”
“這……梁晉說是那個箱子落了水,里頭是否有貓膩,我回頭讓人查查。”
陳子峰鼻腔重重哼了一聲,楊管庫知他極其精明,言語中稍漏一點風(fēng)聲就能揪出來,不敢就這個話題再作糾纏,過去拿了那繡品說:“這條床眉,似乎有點……那一位的風(fēng)格!
“是有點,但不是!”
“會不會是她的傳人?”
“是再傳……”陳子峰忽然問:“那個斷了手的黃娘,是不是去凰浦了?”
楊管庫有些驚疑:“這件事情某剛剛查到,還沒來得及跟莊主回報,莊主已經(jīng)知道了?”
陳子峰指了指那條床眉:“這是黃娘的弟子繡的,而且這個弟子……也沒學(xué)多久,未盡其傳!
楊管庫有些駭然:“莊主連這都摸得出來?”
“收起你這裝模作樣的嘴臉!”陳子峰罵道:“我若連這點功夫都沒有,十二年前有什么資格去御前大比!”
楊管庫低下了頭。
陳子峰道:“黃娘斷手之后,我派人去探查過兩次,她一直在鄉(xiāng)下苦挨,到挨不過才偶爾繡一兩件繡品出來賣。這次忽然出山,還進(jìn)了那個繡莊……這里頭定有蹊蹺!
“最可疑的,還是那個忽然冒出來的高眉娘!”楊管庫說:“我去見過袁莞師了,她竟是輸?shù)眯姆诜,能勝過刺繡宗師的只有刺繡宗師,何況是能以荔枝繡贏了袁莞師,這樣的人不可能忽然從地底下冒出來!”
頓了頓,他才繼續(xù)說:“只是那個高眉娘整天閉門不出,就是凰浦繡莊內(nèi)部也很少有人能見她一面,便是見面了也總戴著面罩,我問過吳嫂,吳嫂說她長得像個夜叉,極其丑怪,但又有不知從哪來的傳言說她是個雙十年華的美少女,兩種傳言互相矛盾,更是令人生疑……”
忽見陳子峰嘴角微斜,便知他已經(jīng)不耐,趕緊道:“莊主放心,我一定盡快查明那個女人的來歷!”
不料陳子峰卻道:“不必了!
“嗯?”
“這件事情,我自有安排。”陳子峰擺了擺手:“你去忙吧!
楊管庫便不再言語,告了聲退便走,要出門時,忽然陳子峰道:“阿武!
楊管庫聽了步,便聽陳子峰說:“這些年我們在絲繡業(yè)能做出這么大的事業(yè),是陳楊兩家的合力,也是你我兩人的合力,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你對我有所收藏了!
楊管庫趕緊回頭,要分辯時,卻聽陳子峰說:“不必多言,我知道你不是對我有異心,只是在我與燕君之間向著你阿姐罷了。不過……金城湯池,從來都是從內(nèi)部才容易攻破,你什么時候想明白了,我們再聊這個話題吧!
吉時已近,日居先生準(zhǔn)備好了果品香案,就要請林叔夜黃謀兩人上前,忽然外頭有人快步入內(nèi)報道:“霍家千金前來觀禮!
林叔夜又驚又喜,趕緊小跑著出去迎接,大門口一頂軟轎正掀開轎簾,一個女郎扶著屏兒下轎,不是霍綰兒是誰?
她一下轎,看見林叔夜,不等主人家開口,先笑著說:“林公子,你跟黃二舍結(jié)拜這么大的喜事,整個廣繡行都知道了,怎么偏偏不請我?”
“不是不請,”林叔夜上前低語:“實不敢想能請到姑娘來!”
霍綰兒笑道:“你未請過,怎知不來!
“是!”林叔夜低了低頭:“以后不管何事,我都厚著臉皮先試試!
霍綰兒聽了這話,偷眼看他,忽然有些臉紅,忙走開兩步,看了看凰浦繡莊的大門,說道:“屋瓦墻皮有些破舊,但這門面格局不小啊,不像是個小繡坊!
“我接手的時候,門面殘破,但原本這里是個大繡莊!绷质逡沟溃骸奥犂先苏f,這里曾經(jīng)著火,燒壞了的!
霍綰兒笑道:“看來我這股份買對了!浴火重生,正應(yīng)著凰者之意,好兆頭!”
“霍姑娘目光如炬,有你這句評語,凰浦繡莊一飛沖天指日可待!”黃謀施施然從大門內(nèi)走出來,笑道:“霍姑娘,請!”
霍綰兒指著林叔夜笑道:“正主兒在這呢!黃二舍你拿什么請我?”
這半日黃謀居主位慣了,霍綰兒是第一個懟他的,跟著出來的林添財聽了心內(nèi)暗爽。
不料黃謀臉皮甚厚:“這是我兄弟的莊子,不跟我的一樣?再說,我有股哩。”
霍綰兒笑道:“要這么說起來,我也有股,我入股比你還早呢。這樣說來該我請你!
林叔夜應(yīng)道:“論到最后,咱們都有股,卻都是‘外人’,舅舅你快去請黃埔村的族長來請我們進(jìn)門吧!
黃謀和霍綰兒同時大笑,林叔夜這才請二人入內(nèi),因來了貴人,天井里重新排了座位,黃埔村的老人、粵繡行的行尊們聽說來的是“南;艏摇钡那Ы穑瑹o不暗自詫異。
一番廝見后,日居先生就要安排禮儀,忽然外頭又起紛亂。
林添財皺了皺眉頭,說:“你們別誤了吉時,我去處理!北阈∨苤鋈,結(jié)果一眨眼間就倒退著回來,只見十幾天兇神惡煞般的漢子拿著棍棒直沖進(jìn)來,把門口迎賓看門的凰浦繡工都沖散了,連帶著沖得林添財也是東倒西歪,為首那人坦胸露乳,胸前刺了一頭黑虎,臉上生了一顆大黑痣,痣上還長了一撮毛。
這群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黃謀是生意人,林叔夜是斯文人,霍綰兒是閨中人,一時且都不說話,黃埔村的村長先站了出來,喝道:“你們是什么人!敢來我黃埔村搗亂!”
在自然村上他是村長,在行政保甲制上他也是保長,地方上如果出了什么事情他得出頭。
林添財早認(rèn)出這大黑痣是省城有名的黑道人物,眼看村長出頭,就先偷溜了,大黑痣空著雙手,卻比他十幾個手下更見氣勢,環(huán)顧了一眼說:“受人之托來討債,你是這里的地保?”
村長剛要說話,大黑痣招一招手,便有兩個皂役走了出來,朝村長族老們一指說:“黃埔村的人給聽好了,這里不干你們事,乖乖站一邊去,明年納糧才好說話!
原來這兩個皂役是衙門里的人,常來這一帶辦差,平時衙門辦案抓人,每年的納糧交稅,都是這兩人經(jīng)手,所以村長族老們都認(rèn)得,自古“民不與官斗”,鄉(xiāng)野小民見到衙門里出來的人心里就先慌了幾分,看向林叔夜心想你們怎么惹上衙門了?
兩個皂役這么一出來,村長族老就先軟了。賓客們?nèi)藬?shù)雖多,眼看來人又像衙門又像黑道,也不知道林叔夜是惹了官非還是惹了土匪,腳步就往后移。
這氣勢一下子被壓住,大黑痣才又上前,冷笑問:“誰是林阿康?”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他說的是誰。
林叔夜走上一步說:“在下林叔夜,小名阿康,你是找我么?”
大黑痣嘿的一聲,將他上下打量:“應(yīng)該沒錯了。跟我走一趟吧!
林叔夜正要跟對方理論,不料大黑痣一個揮手,他身后幾條拿棍子的大漢就圍了上來,黃埔村村民軟著不敢出頭,賓客只湊熱鬧,凰浦繡莊那些幫忙迎賓哪里擋得住這如狼似虎的土匪人物?
大黑痣嘿嘿兩聲:“帶走!”根本就沒打算理論,直接就要帶人。
林叔夜只覺得眼前一黑,已被一群強人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