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嬸道:“絨線的門路,倒也有的。西關(guān)再過去,有個地方叫花地,莊主知道不?”
“知道,”林叔夜說:“那個村有很多人以種花為生!
劉嬸道:“花地有人種花賣花,就有人種桑養(yǎng)蠶,里頭有一個積年,人喚羅奶奶,能養(yǎng)怪蠶,她那里出的絨線與眾不同,但慧眼能識的不多。這人我倒也熟識,不需莊主和林攬頭奔波,只不過……她賣的東西,價錢有些貴!
林叔夜道:“只要是物有所值,貴一些也得買,回頭問姑姑需要什么,就請劉嬸代勞,銀錢管問林攬頭支取。我先去南海神廟,找那位胡天十師傅!
凰浦繡莊離南海神廟本來就不遠,有小船可以直接到,喜妹是在這水鄉(xiāng)長大的人,能游水能撐船,便借了一艘小艇把林叔夜送到南海神廟旁邊,指著幾間茅屋說:“胡伯伯就住在那里。他見到我娘就吵架,不過跟我爹反而能說上話,對我也挺好的。”
林叔夜上岸后走近了,卻是一間銅鐵鋪,給人補鍋的,這種地方能修造高眉娘要的精細繡具?
這時鋪子里一個中年漢子正袒肚子睡覺,形貌十分落魄,喜妹說那就是胡天十,林叔夜敲了敲掛在門柱上的一口銅鍋,胡天十就跳了起來:“要補鍋?還是要箍桶?”
林叔夜拱手:“是胡天十胡先生?”
胡天十看了林叔夜一眼,見是個斯文人,模樣像個秀才,不禁有些奇怪:“什么先生,公子嘴里修德就叫我胡師傅罷,要不就叫我老胡。嗯,喜妹,是你啊,你帶他來的?”
林叔夜也不兜圈子:“這次來找胡先生,是想請先生修一些繡具。”
胡天十臉色一變:“什么繡具,不懂不懂,我這里是補鍋的!”
林叔夜看向喜妹,喜妹吐了吐舌頭:“我也不知道!我以為他只會補鍋!焙鋈幌肫鹆耸裁矗溃骸芭,對了,姑姑交代過的。”便將一個小布包掏了出來。
林叔夜看那個小布包卻是一個折好的手帕,里頭包著東西,打開了一看,卻是一些極精細的東西,里頭就有高眉娘用來分線的針刀。
胡天十本來警惕中夾著不耐煩,瞥見了這些東西,猛地驚叫起來:“什么東西!”
林叔夜便恭恭敬敬地將這包東西遞過去。
胡天十接過看了一眼,忽然小生道:“這東西是哪來的!”他說話的神情,顯得又害怕又隱秘,仿佛在說什么秘密的事情一般。
林叔夜便知道這里頭有戲,隨口道:“這是我姑姑的東西,她讓我來請胡師傅打磨修整。”
“你姑姑?你姑姑是誰?”
林叔夜道:“哦,我沒說明白,其實她不是我姑姑,我本來應(yīng)該叫師父,但她……”
“她不習慣別人叫她師傅,所以你叫她姑姑?”胡天十的聲音顯得有些凄厲。
“哦,是的!
“回來了……回來了!”胡天十忽然,將包就往懷里揣,跟著趕林叔夜:“快走,快走?”
“啊,那繡具……”
“閉嘴!”胡天十仿佛怕被人看見一般,左看右看,就像怕被人發(fā)現(xiàn),壓低了聲音說:“過兩天修好了,讓喜妹來拿,你不要再來了,明白嗎!”
他說著就將人推走,也不管林叔夜詫異,就關(guān)了鋪頭。
“這可真是個怪人。”林叔夜說,然而想起這個怪人的反應(yīng),又忍不住念叨:“他說回來了,回來了……是誰回來了?嗯,難道他跟姑姑認識?所以一看到繡具,就知道姑姑回來了?”
西關(guān),茂源新莊,整個頭包扎著的吳嫂帶著兩個女徒弟站在院子外頭,院子里頭,莊主夫人陳楊氏指著門怒道:“廢物!一群廢物!一個繡房崽都降不住!這種廢物能有什么用處!”
翠娥上前低聲:“太太,罵也罵過了,但讓那幾個人在外頭呆久了,被人瞧見了不好!
陳楊氏哼了一聲:“那就讓她們扯!”在廣東話里,扯就是滾的意思。
翠娥道:“黃埔那邊她們是待不住了,怎么安頓她們?”
“安頓?”陳楊氏冷笑:“事情辦砸了,還敢來要安頓?”
翠娥勸道:“太太,這幾個是破落戶,要是逼她們上了絕路……”
陳楊氏沉靜了下來,揮手:“把她們帶去見堂舅爺,讓他安排!
翠娥便答應(yīng)了要去。
陳楊氏叫道:“回來!
翠娥停步,陳楊氏問:“那個吳嫂說,那個繡房崽請來了個高手?”
“是!
“有多高?”
“據(jù)吳嫂說,那人好厲害,能將刺繡的門道念成口訣,現(xiàn)場演示了繡孔雀臉的打子針法,又能教直針法、扭針法,把黎嫂她們都給鎮(zhèn)住了……”
陳楊氏聽得哭笑不得,她作為廣東第一名繡莊的夫人,這些刺繡行當?shù)幕A(chǔ)知識自然是懂得:“什么破高手!繡孔雀臉的打子針?還有直扭針?這就把人鎮(zhèn)住了?那個什么黎嫂,怎么也是黃埔分坊的當家?guī)煾蛋?這就給鎮(zhèn)住了?這等破爛繡坊,怪不得老太太沒當回事送出去了。”
后園那邊,老太太正吃荔枝,因問:“正院那邊吵什么?”
送梨子來的恰好是梁惠師,她笑道:“聽說前日黃埔繡坊那邊鬧了一場,鬧事的人讓夜少爺給壓住了。”
老太太哦了一聲,道:“那倒還有幾分本事。但這跟正院吵鬧有什么關(guān)系?”
梁惠師道:“聽說被趕出黃埔的幾個人,正在正院那邊求安頓呢!
陳老夫人是何等精明?這時又遠未老邁,聽了這話腦子一轉(zhuǎn),失笑罵道:“胡鬧!”
過了兩日,林添財也回來了,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個獨臂女子,這女子右手沒了,只剩下左手,頭發(fā)白了半邊,乍一眼還以為是五六十歲的人了,要細看眉眼皮膚才會發(fā)現(xiàn)她沒那么老,但如果不是劉嬸之前說她今年才三十歲,林叔夜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女人其實如此年輕。
另外一個人就是那位沙灣梁哥,卻是個竹竿一般的男人,也是三十幾歲年紀,長相有些陰柔,看到生人畏畏縮縮,與人說話唯唯諾諾,實在不像一個爺們。
但林叔夜也不計較這些,致辭歡迎,沙灣梁哥連連點頭,只看著那獨手黃娘,獨手黃娘卻是個豪邁女子,開口就問:“聽說你要請我們到你這繡莊來做工?林攬頭開出的工錢,算數(shù)嗎?”
林添財還沒跟林叔夜說多少錢呢,但他問都不問,就道:“算數(shù)!”
“那行!”獨手黃娘道:“給我們安排住的吃的,有什么活也跟著安排吧!
沙灣梁哥看看黃娘,也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我……也一樣。”
林叔夜沒想到對方竟然這么好說話,心里一喜,便安排了房屋讓他們住。
獨臂的黃娘好安排些,就仿照黎嫂的待遇,將原本吳嫂午睡的地方給她休息剛剛好。那位梁哥卻有些麻煩了,要讓他跟自己、舅舅一個房間,他又不肯,最后便由劉嬸安排,在黃埔村里租了一間舊屋給他住——日間過來做繡,晚間去村里休息,他雖然扭捏,但畢竟是個老大不小的男人了,來來去去的不會不方便。
到了晚上,林叔夜推醒了舅舅。
“怎么了?”
“我好像聽到了哭聲!
“哭聲?什么哭聲!
“從后面?zhèn)鱽淼摹!?br>
林添財側(cè)耳傾聽,聽了一會,似乎有點聲音,但又像沒有。
“沒聽見啊,是不是風聲?”
“嗯,現(xiàn)在又沒有了!
林叔夜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難道那真是幻覺么?再聽一會沒什么動靜,也就不理會了。
新來的這兩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陌生,一開始不是很合群,那個梁哥娘里娘氣的,說是個男人又像個女人,說是個女人又其實是個男人。看他這個樣子,林添財就忍不住悄悄對林叔夜說:“還好當初逼著小云不讓學刺繡,不然變成這樣子可怎么辦!”
林叔夜笑了笑,可不好意思跟舅舅說小云私下里其實還偷偷在學,不過他也沒覺得表弟有什么不對,刺繡也是一項技藝,甚至可以是一門藝術(shù),雖然小云不準備靠它吃飯,但當作興趣來鉆研,便和鉆研書法繪畫一般,林叔夜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至于那個黃娘,其它倒也沒什么,就是極度冷漠,人家叫喊只是嗯,從來不主動跟人說話,她的這種冷漠又與高眉娘不同,高眉娘的冷漠骨子里是倨傲,而黃娘的這種冷漠卻仿佛她和所有人有一堵厚厚的墻。
雖然兩人的性情各有古怪,但一下場做功夫,所有人便都吃了一驚,因這兩個人手底下都是有真功夫的。
梁哥生活上動作扭捏,一上繡架,整個人更是跟個繡娘一般無二,而他這個“繡娘”偏偏又是個男的,體力上就比女人強,而女人的細碎功夫他又沒落下,他干活的時候那娘們樣尋常人看了會反感,所以給他單獨安排了一間隔間做活,而他做出來的東西林添財一看——
“撿到寶了!撿到寶了!”林添財不敢高聲,暗中就對林叔夜說:“那個黃娘功夫怎么樣還不曉得,這個梁哥,那至少是個大師傅呢!我一開始用半個大師傅的工錢請的他,還以為自己溢價了,沒想到卻是撿到寶了。”
而黃娘則被高眉娘直接叫到后園那間獨屋里去——經(jīng)過這些天的整頓,里頭不但能住人,而且高眉娘將自己上手工的活也在里頭做,該用的繡地、繡架、針線一應(yīng)俱全,不管白天晚上都關(guān)著門,只偶爾喜妹出來傳話拿東西進出。
這日高眉娘恰好出來,林叔夜借機問她:“這位黃娘功夫如何?”
高眉娘想了想,說:“她雖然丟了一只手,但功夫沒丟,跟我配合的很好。有她在,我一個人能做兩個人的功夫。”
林叔夜微笑說:“姑姑你本來就是一個人能做好幾個人的功夫!
“我不是這個意思!备呙寄锏溃骸拔沂钦f,有了她,我能做兩個我的功夫!
林叔夜怔住了:“兩個……兩個你?她那么厲害?能比得上姑姑?”
高眉娘淡淡一笑:“不是她能比得上我。是她能給我做輔助,讓我的進程快了一倍。”
她說著便轉(zhuǎn)身回房,林叔夜將這意思給林添財一說,林添財叫道:“這是撿到大寶貝了!這個獨手黃娘管她本身能耐怎么樣,能把一個高大師變成兩個高大師,那她就是一個宗師的價了!”
林叔夜道:“宗師?舅舅你說姑姑是刺繡宗師?”
林添財挑了挑眉頭:“嗨!這婆娘的脾氣雖然臭,但她手底下那功夫,你舅舅也沒見過別人能壓過她的。宗師,一定是宗師!”
林叔夜笑道:“原來舅舅表面不妥姑姑,其實心里佩服著她呢!
“屁!”林添財?shù)溃骸拔乙簿团宸话!論刺繡她在行,說做人做事,她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