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鐸準(zhǔn)備給禹喬寫一封信。
只是提筆了許久,還是沒能落下。
他被開頭困住了。
他該如何去寫這封信的開頭?
是寫“見字如晤”“展信佳”,還是先寫窗外景物,由泛黃的梧桐葉過渡到人?
時鐸思索再三,又在昨日報紙上涂涂改改。
手腕酸痛,咳喘不息。
信的開頭還沒寫,他那已經(jīng)埋進(jìn)土里的身體卻已經(jīng)開始發(fā)出了強烈警告。
他不得不放下筆,先暫時停下了寫信這件事,一抬頭就看見了窗外的梧桐樹下多出了一人一貓。
樹下精心栽培的花全被那只名為“加百列”的貓給糟蹋了,它也心虛地低頭垂眼,一副老實且乖巧的模樣坐在這處花床上,聽著站在面前主人的訓(xùn)斥。
時鐸聽不到禹喬的話,卻可以看到她緊皺的眉和翻出的白眼,看到她怒氣沖沖且無力以對的表情。
他忍不住彎唇一笑,想要幫那只搗蛋貓解個圍,可剛一站起就頓時感覺到兩眼一黑,四肢異常酸痛,口腔中又涌出了一股熟悉的腥味。
溫?zé)岬目谇焕锼坪醪刂粋洞,有鮮血從洞里不斷噴涌出,其中還混雜著凝固的黑紅色血塊。
他下意識地伸手捂嘴,只能任由口腔里都被這股血潮全部充斥。即便再怎么抗拒,嘴角與指縫間還會有粘稠的黑紅血液滲出。
打草稿的舊報紙、精心準(zhǔn)備的信紙……桌上的物件都沾上了黑血。
十字架擺件也被他不祥的血液玷污,十字架的頂端懸掛著的不是受難耶穌的頭顱,而是從他病體中噴涌而出的粘稠血塊。
他像是茍延殘喘的怪物,左手慌忙地去按桌邊的提示鈴,右手仍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試圖自欺欺人,假裝那滿嘴的血液與血塊都是一塊被摔得稀碎的果凍,假裝自己只是一個偷吃果凍的正常人。
時鐸從椅子上跌落在地板上,痛苦得蜷縮著,雙手卻仍死死地捂住嘴。
這或許是對他起貪欲的懲罰。
在聽見匆忙的腳步聲后,時鐸雙眼緊閉,這樣想著。
管家與傭人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的病情,快速且有條不紊地處理完了所有事。
血在不知不覺中止住,但身體卻依舊疼痛難耐。
臟污的衣服被換下,桌上被血液玷污的東西也被重新更換。
未曾落筆的信紙與打滿草稿的舊報紙都被手腳麻利的傭人收走,丟棄在了房間里的垃圾桶。
時鐸虛弱地坐靠在床頭,嘴張了又張,可嗓子像是被剛才血潮糊住,他說不出一句阻止的話。
無法擺脫命運的無奈如一桶冰水從頭澆下。
時鐸徹底清醒。
他究竟還在奢想些什么?
他不是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了嗎?
為什么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產(chǎn)生不切實際的幻想?
傭人們收拾后放慢腳步,快速撤離了房間。
房間如以往一樣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可不是像死一般的寂靜嗎?
他現(xiàn)在不就是三分之二的死人嗎?
情感已死,理想已死,只剩下軀體還沒有完全死透。
時鐸自嘲一笑,放任自己被死寂淹沒。
死亡的陰影早早就籠罩在了他的身上。
在很小的時候,時鐸就已經(jīng)知道他活不過二十六歲。
只是那時候太小,還不清楚死亡意味著什么。
是他那可憐的母親以身為例,告訴了他何為死亡。
與經(jīng)常外出的父親不同,他的母親沒有因為專家斷言而舍棄他。
但噩耗似乎對她很是青睞,在發(fā)現(xiàn)親生兒子患上基因病后的第六年,她被診斷出得了腦癌。
皇室成員每年都會做體檢,可之前都沒有診斷出任何問題,偏偏在確認(rèn)無法痊愈后才被診斷出。
這位王后不是沒有感覺到身體的異常,可之前得到的結(jié)果都是正常,她也天真地以為自己身體健康,那些早期癥狀只是她過于憂慮自己孩子的身體而引起的反應(yīng)。
知道拿到了真正的診斷結(jié)果,她才在富麗堂皇的宮殿里第一次感覺到了刺骨的寒意。
能在體檢報告上動手腳的,也就只有早已離心的枕邊人。
幸好她本身就出自于一個有底蘊的大家族,雖說虎毒不食子,但她還是不敢用孩子的性命賭人性,只能盡力為她的孩子安排好了一切。
時鐸一直陪在她左右。
先前優(yōu)雅端莊的王后現(xiàn)在基本完全喪失了行動能力,只有手腳略微能動。
頭疼異常,大小便失禁,失去正常語言表達(dá)能力。
高貴優(yōu)雅的王后換下了點綴著珍珠與寶石的華麗禮服,穿著紙尿褲,躺在隔尿墊上,被迫成為了一個失去自理能力的巨型嬰兒。
時鐸開始害怕看她的眼睛。
腦中的巨大腫瘤壓迫了她的視神經(jīng),那雙柔情似水的眼睛此刻成了兩潭漂浮著各種雜質(zhì)的死水。摻雜著血絲的眼白占據(jù)了大部分,黑色瞳孔縮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這是一雙本該存在于恐怖電影中的眼睛。
她儼然已經(jīng)被貪玩的死神與病魔折磨成了一個真正的怪物,只能勉強維持人形。
她無法透過“死水”看到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也無法透過“死水”看到她破敗的心。
年紀(jì)尚淺的時鐸被那雙眼嚇住。
他回避了母親的眼,只敢抓住她消瘦到只剩下皮的手。
她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時鐸只有時刻坐在她的床邊,才能保證自己不會錯過她顛三倒四的話。
這是時鐸第一次直面感受到病魔的無情。
他坐在她的床邊,學(xué)著她之前的模樣,講著那些結(jié)局永遠(yuǎn)都定格在幸福的童話。
他等待精靈的出現(xiàn),等待女巫的到來,可先等到的卻是他病情的第一次劇烈發(fā)作。
他和母親住在同一張病房里。
一母一子,都在不同的病床上,被不同的病魔折磨,感受到了相似的痛苦。
時鐸在恍惚中還能聽見母親在叫他——“透,乖,消鐸,痛伯……”
他把自己蒙在被窩里,死死捂住嘴,不敢再發(fā)出一聲痛呼。
好痛。
為什么會這么痛?
為什么他和媽媽會這么痛?
為什么他們要承受這一切?
時鐸于痛苦中期待奇跡。
奇跡似乎真的也有在降臨。
10月10日,他那經(jīng);杳缘哪赣H第一次清醒了那么久。
她終于口齒清晰地說出了第一句語序正常的話——“我餓了,我要吃東西!
當(dāng)時才八歲的時鐸不知道這個世界有一個詞語叫“回光返照”。
時鐸開心地以為是童話書中的仙女教母跑了出來,在夜深人靜時為他的母親施展了魔法。
護(hù)工們準(zhǔn)備他的母親準(zhǔn)備熬煮得香甜的稀米糊,時鐸就坐在旁邊看著護(hù)工給母親喂食,他也抽出了紙巾,替她擦去不小心從嘴角流出的口水與食物,說著他最近從家教那學(xué)來的知識。
他的母親微微一笑,用干枯的手撫摸著他的臉龐。
糟糕的一切似乎都重新回歸到了最初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