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劉綾見到我的時候頗為詫異地說:“裴學(xué)士,昨晚沒睡好嗎?”
我干笑一聲:“許是認(rèn)床吧!
不用照鏡子,我也能想象自己如何一副疲態(tài),腰酸腿軟,無精打采,就像暈了一天馬車一般。
與我成對比的,是裴錚精神抖擻氣色紅潤,如采陰補(bǔ)陽的狐貍精一般……
裴錚本擬今日陪我提審那幾個賊寇,剛剛一提,那曹仁廣就道:“此等小事何勞裴相親躬,下官早已將來人交給帝都來的人,一早就已押赴進(jìn)京!
我愣了一下,問道:“帝都來的人?是誰?”
曹仁廣道:“蘇御史蘇昀蘇大人!
我和裴錚極快地對視一眼,隨即道:“他在哪里,讓他來見我!
這話一出口,曹仁廣看我的眼神登時有些詭異,我也恍然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不是陳國女皇,而是裴笙,比蘇昀品秩低了不少,哪有權(quán)力“讓他來見我”。
曹仁廣應(yīng)是看在裴錚的面上,雖沒怎么奉承我,也沒怎么鄙視我,而是直接繞過了我,看向裴錚:“裴相以為何?”
裴錚就著我的問題問:“蘇御史何時來的?現(xiàn)在何在?”
曹仁廣這才答道:“剛到不久,現(xiàn)在……”還沒說完,便被人打斷。蘇昀一身天青長衫,風(fēng)塵仆仆而來,面上神情淡淡,目光自裴錚面上掃過,落在我身上,微微一頓,隨即裝作渾不在意的模樣,向在場其他幾位達(dá)官貴人打過招呼。
他應(yīng)是匆匆從帝都趕來,帝都距此不近,快馬加鞭亦須整整一夜方可到達(dá)。我看到向來一絲不茍的他,衣衫上竟然有了些許褶皺,眉宇間難掩倦色,看上去也是一夜未眠的模樣。
我被忽視得厲害,場中所有人,以“我”的品秩最低,權(quán)力范圍又僅在禁宮之中,雖然被人尊稱一聲“裴學(xué)士”,但那些人大概也只是把我當(dāng)一個無實權(quán)的文官罷了。
裴錚打開扇子,半掩著唇角似笑非笑道:“蘇御史,京官未得令不得擅自離京,你這番來得甚快!
蘇昀掃了他一眼,淡淡道:“事從便宜,鵬來鎮(zhèn)發(fā)現(xiàn)亂黨,不能不防,裴相不理朝政,自有本官做主。來日陛下若要責(zé)罰,本官亦會謝主隆恩!
他說這話時,余光隱隱望向我,因側(cè)著身子面對裴錚,其他兩人大概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余光所在。
我低頭扯了扯袖子,沒忍住開口問:“亂黨何在?難道蘇大人指的是昨日捉拿的一窩賊寇?”
“本官有確鑿證據(jù)證明那些人企圖弒君,以此足以株連九族!碧K昀冷然道。
他這話委實不虛,那些人是想殺我,但是他們動手的時候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裴錚笑著說:“蘇御史好靈通的耳目!
昨日里我們才顯露行蹤,他今日便追來。我和裴錚在一起,他心里定然有數(shù),但曹仁廣和劉綾呢?看曹仁廣的舉動,絲毫沒有惺惺作態(tài)假裝清廉,甚至當(dāng)著我的面邀請裴錚上青樓,他應(yīng)該是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的。
那劉綾呢?
裴錚昨夜言下之意,南懷王與曹仁廣乃一丘之貉,劉綾若知道,則不會不示警曹仁廣,也就是說劉綾也仍不知道我的身份。
向蘇昀報信的,若是這二人中的其中一個,蘇昀也應(yīng)與南懷王一脈同氣連枝,向他們密報我的身份,但蘇昀也沒有這么做。
這么說來,向蘇昀密報裴錚行蹤的人,很有可能不是曹仁廣和劉綾,這三人,要么不是同伙,要么同床異夢。
我自然真心希望是前者。
對于裴錚意味深長的感慨,蘇昀只是隨意抱拳道:“裴相過獎了!
當(dāng)朝內(nèi)閣兩大臣同時駕臨鵬來鎮(zhèn),曹仁廣有些頭暈?zāi)垦5臉幼樱粫䞍合蜻@個賠笑,一會兒向那個獻(xiàn)殷勤,裴錚倒還微笑敷衍他,蘇昀連敷衍都懶得,曹仁廣滿懷熱情都冷卻了下來,只得道:“蘇御史兼程而來,一定很累了,不如下官讓下人收拾間房間讓蘇御史休息一會兒?”
蘇昀頓了頓,點了個頭道:“也好!
劉綾這時方才開口,轉(zhuǎn)頭對我道:“裴學(xué)士似乎也倦意正濃,不妨也回房休息。”
此言甚合我意。
劉綾與蘇昀,關(guān)系非常,非常尷尬。一個是美名動八方的宗室翁主,一個是才名震天下的當(dāng)朝一品,只從名聲家世上看,端的是匹配非常,但偏偏這美人翁主被拒了親,成為一輩子抹不去的污點。劉綾從一開始對蘇昀便不怎么給好臉色,兩人只是打了聲招呼,便沒有再說過第二句話。夾在關(guān)系復(fù)雜的三個人之間,曹仁廣三面為難,滿頭大汗,似乎這時才覺得低調(diào)的我才是最可愛的那個人。
蘇昀和我離開的話,剩下的裴錚和劉綾都是上道的人,他也好應(yīng)付,登時松了口氣,忙不迭地陪笑臉,讓下人送我們?nèi)タ头俊?br>走出裴錚的視野,我用余光掃了身后的下人一眼,對蘇昀道:“蘇大人不辭勞苦,千里而來,裴笙十分佩服,只不過小事一樁,何勞御史大人親躬?”
蘇昀閉上眼睛,片刻后睜開,溫聲道:“有時候事情遠(yuǎn)非表面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簡單,事關(guān)陛下安危,蘇某不敢有絲毫大意!
“蘇御史果然忠心耿耿,不枉陛下對你一番信任!
“信任……”蘇昀喃喃低語,又重復(fù)了一遍這兩個字,唇畔揚(yáng)起一抹苦笑,澀然道,“微臣謝陛下信任!
我別過臉,看向墻角的野花,心里有些難過。
我一直是很喜歡他的,從最初朦朦朧朧的好感,到后來幾乎是非他不可的執(zhí)著,再后來……是無可無不可的無所謂。我信他不會騙我,所以他說不愛,我就信了,到后來知道他所謂的不愛只是一個謊言,甚至不是唯一的謊言之后,曾經(jīng)再溫暖的心,也漸漸涼了。
他話語里的苦澀,我豈能聽不出,雖沒有直言委屈和埋怨,但他心里必然有所失落?墒撬麘{什么失落?
是他先辜負(fù)了我的信任。
寧我負(fù)天下人……
我咬咬牙,狠心問道:“陛下讓裴笙代問蘇御史一句,別院里的資料,蘇御史何時整理齊全,呈給陛下御覽?”
蘇昀的腳步驀地頓住,跟在身后的下人一時沒剎住腳步,撞上他后背,蘇昀身子一震,握緊了拳頭。
那下人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求饒。
蘇昀低下頭看那人,緩緩道:“你們退下吧。”
那兩個下人立刻逃也似地退下。
我轉(zhuǎn)頭道:“蘇御史,裴笙為您帶路吧!
他沉默著跟在我身后,我輕輕說道:“裴笙跟隨陛下許多年,自忖還能懂幾分陛下的心思。陛下為人心胸狹窄,最受不了的事情也只有兩件,一是別人待她好,一是別人待她不好。以真心待她者,她亦以真心待之,若有人心存利用,欺瞞背叛……”我頓了頓,推開門,回頭看他,輕聲反問,“蘇御史以為,那樣的人,又憑什么要求陛下的真心?”
他垂眸不語。
我微笑道:“蘇御史自然不是這樣的人。蘇御史一路辛勞,早些休息吧!闭f罷轉(zhuǎn)身欲走。
蘇昀卻忽然拉住我的手腕,我回頭看他,迎上他漆黑的雙眸,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沉痛!坝袝r候,欺瞞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須要欺瞞。”
“所以陛下也愿意給別人一次機(jī)會,看他怎么證明自己的清白。人非完人,皆有私心,為名為利,為官者亦然。”我輕輕掙脫他的手,“人都是會變的,蘇御史,這個道理我一直都知道,但是讓我真正明白的人,是你!
我努力地別過臉,不愿意再看他的神情,怕自己心疼、心亂。
他若一直是煥卿,那該多好。不含任何雜念地對我好,對我好,只是因為我是相思,而不是因為我的身份地位。
沒有利用,沒有欺瞞。
我的朝堂上,可以有不純的臣子,我甚至能容忍他們以權(quán)謀私,只要他們盡忠職守,做好本分之事。
但我的身邊,卻不能容忍那樣的存在。
煥卿,是你先讓我失望的,別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我告訴過自己,不會再心痛,不會再心亂了。
——有時候,欺瞞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須要欺瞞。
他話中有話,可是暗指裴錚?
裴錚會背叛我嗎?
我對他,總是不敢給予太多的信任和感情,怕只怕,有朝一日,傷得比當(dāng)初更深。
寡人富有天下,卻仍得不到一顆純粹的心。
有時候,這人生讓人煩躁得但愿長睡不復(fù)醒。
夜間用膳之時,劉綾向裴錚問起迎靈位之事,又問何時回帝都。
裴錚微笑答道:“靈位早已著人護(hù)送回帝都,此間事情也已解決,預(yù)計明日便啟程回帝都!
劉綾點頭笑道:“裴相乃國之棟梁,朝中一日不可無裴相,理應(yīng)盡早回去!
我心說,裴錚便是回帝都,也是待嫁而已,早回晚回也沒什么差別。但劉綾說這番話之時別有所指,分明是暗刺蘇昀,好在他倒也不以為意。劉綾及笄之時便被蘇昀拒婚,南懷王與國師關(guān)系惡化是世人皆知的事,她也不屑于多做修飾了。
劉綾又道:“既然我們同路,不如二位依舊隨我走水路回去?”
這句話,又把蘇昀排斥在外了。
我轉(zhuǎn)頭問蘇昀道:“蘇御史何時回帝都?”
蘇昀放下茶杯,向我答道:“也就這一兩日!
劉綾低頭飲茶,裝作什么都沒聽到。
這叫我如何接話是好……
好在曹仁廣機(jī)靈,陪笑道:“既如此,不如幾位大人同舟共濟(jì)了,哈哈,哈哈……”
無人應(yīng)答……
曹仁廣的笑容僵在嘴角。
片刻后,劉綾才淡淡道:“蘇御史可愿同行?”
蘇昀抱拳道:“如此則叨嘮了。”
月上柳梢之時,正是鵬來鎮(zhèn)夜市開市之時。我換了套長衫,做男子裝扮從偏門出去,曹仁廣又在巴結(jié)裴錚,劉綾作陪,我反正被忽視慣了,想來去哪里他們也不會在意。
“裴學(xué)士!眲傄鲩T,卻被蘇昀喊住了。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去,蘇昀亦換了身白衣,走到我跟前道:“裴學(xué)士要出門?不如一起?”
我微仰著頭打量了他半晌,方才輕輕點頭道:“也可!
鵬來鎮(zhèn)到底不比帝都繁華,但此間夜市也別有一番趣味,我有些心不在焉地邊走邊看,忽然手臂一緊,被蘇昀往旁邊一拉,我踉蹌了兩步,看到有人從我身邊跑過,堪堪擦過我的手臂。
蘇昀低頭對我說道:“此處人來人往,走路須留著點神!
我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扣在我手臂上的修長五指,輕輕掙了一下,淡淡道:“多謝蘇御史了!
他眼底瞬間閃過一絲黯然,緩緩收回手,五指微動,慢慢收緊了,垂在身側(cè)。
我雙手籠進(jìn)袖中,暗中握緊了,指甲微微陷進(jìn)掌心,點點刺痛。
猶記得某年上元節(jié),母親忙著陪幾位爹爹,我換做男兒打扮,偷了母親的令牌自宮門口大搖大擺溜了出去,在國師府后門扔小石頭,卻不小心砸到了那看門的惡狗,被惡狗追得爬上了樹,哆哆嗦嗦抱著樹干,眼淚嘩嘩地掉,扯著嗓子喊:“煥卿,煥卿,救命啊……”
看門的老奴卻先來了,老眼昏花,沒認(rèn)出我來,支使著那狗便要撲上來,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塊肉骨頭救了我的小命。那肉骨頭精準(zhǔn)地砸在惡狗頭上,惡狗一愣,隨即追隨著骨頭撒開蹄子狂奔。蘇昀自暗處快步走來,喝令老奴將惡狗牽走,這才仰頭看樹上的我。
上元節(jié)的月亮又大又圓,映亮了他含著笑意的雙眸,盈盈似秋水,清輝微蕩。
“下來吧,那狗兒被牽走了!彼崧暫逯,張開了雙臂。
上樹容易下樹難,我的掌心已被磨出了血痕,委屈地低頭看他,含淚道:“你可得接住我……”
他嘴角微揚(yáng),溫柔而堅定地說:“信我!
我眼睛一閉,撒開了手,落進(jìn)他懷里,聽到他在我聲音自上方輕輕落下,沉入心湖!皼]事了!
我緊緊抱著他,臉埋在他胸口,劫后余生的驚魂未定,讓我哭得一塌糊涂。
他幫我清洗包扎了傷口,帶著我逛上元節(jié)的夜市。那時人比現(xiàn)在更多,并肩接踵,我看著兩旁的雜技表演,各種小吃,目不暇接,險些被疾馳而過的馬車撞傷,也是他拉了我一把,低頭對我說:“留神點,這里人多,你站我右邊。”
他牽著我的左手,一夜再未放開。
那時,我對他深信不疑,當(dāng)他是天底下最好的蘇煥卿。
如果時間永遠(yuǎn)停在那時,那該多好。
可惜,煥卿,有些人和事,過去了,就很難再回頭了。
明月高懸,夜色如水,碼頭邊上只有幾艘船靜靜地浮蕩,隱隱有江水被推送著拍打江岸的嘩嘩聲。江邊有賣夜宵的夫婦,還有喝酒吆喝的船夫,人不多,三三兩兩坐了三四桌,與那邊夜市的喧鬧形成鮮明對比。
我挑了張角落的桌子坐下,蘇昀在我對面落座,溫聲問道:“餓了嗎?想吃點什么?”
“隨便。”我也不是很餓,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蘇昀招呼來店家,問了幾句,點了餛飩面。
我別過臉看著夜幕下的江水,月亮映在江面上,被夜風(fēng)吹出圈圈漪淪。左近桌子的船夫喝得半醉,扯著嗓子說話,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
“媽的,這日子沒法過了!都多少天沒活干了!讓人喝西北風(fēng)!” “沒活干,總好過干活沒錢拿!迸赃呉蝗丝嘈,“我想過了,總不能耗死在這里,我一個兄弟南下謀生,我打算跟著去,看看有沒有活路!
“那還不如咱們兄弟幾個都不干了,買幾把刀劍,當(dāng)水賊去!” “你要早幾天說,老子說不定就跟你去了。但昨天水上飛那伙剛被抓了,這陣子風(fēng)頭緊,不敢冒險了!
“怕個鳥!”那人灌了碗劣酒,紅著眼睛說,“再不成,咱們投奔南號去!”
“南號可沒那么好進(jìn),雖然南懷王待下面人極好,但是招人的都只招親信,還得交一大筆好處費(fèi),有那錢,我犯得著愁嗎?”
“朝廷不是每年都說撥多少銀子下來!銀子呢?咱們這運(yùn)河多久沒走過官船了?咱們多久沒發(fā)過錢了?現(xiàn)在走的船,不是南號的,就是走海運(yùn),這運(yùn)河簡直魚不生蛋!” 我垂下眸,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袖,聽到店家說:“客官,您要的面來了!
熱騰騰的湯面上漂著幾根青菜,幾粒餛飩,簡單清淡?曜铀坪醪皇呛芨蓛簦K昀用熱水燙過,又擦干凈了,才遞給我。
我接過了,撥弄著菜葉,沒有胃口。蘇昀一樣擺放著碗筷,不曾動過。
“其實,翁主算得上良選。容貌出眾,出身高貴,南懷王在野的勢力幾乎無人可略其鋒芒,當(dāng)初國師府若與南懷王連成一線,今日又何須忌憚裴相?”我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說。
蘇昀置于膝上的手一動,微微握緊,苦澀道:“非心之所屬,不能勉強(qiáng)為之。”
我笑了笑,“看你活得如此為難,我都替你難過!闭f著轉(zhuǎn)頭望向江面泊船,“人總是要面對這樣的抉擇,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或者選擇更有利的一方,或者選擇傷害最小的一方,或許對你來說,遠(yuǎn)有比南懷王更能帶給你利益的一方。”
蘇昀沉默著,沒有回答,但我能感覺到他目光中的哀傷,在我面上流連不去。
我說:“崇光新政后,舊派貴族公卿廢的廢,退的退,如今宗室里,實力最為雄厚的便是南懷王,公卿之中,屬蘇家累世公卿,四世三公。這兩家,應(yīng)該人人自危著呢。裴錚起于微末,一朝問相,便以摧枯拉朽之勢夷平了舊勢力,剩下這兩座大山,他不可能不動手,不過是早晚的問題。而這兩座大山,若不能拉攏他,或許也恨不能壓得他毫無反抗之力。”
我輕輕嘆了口氣,“我原是真心希望,蘇黨能壓過裴黨,因為我自信有能力削弱蘇黨,卻無自信能鏟除裴黨。漕銀虧空案是個最好的契機(jī),背后主使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方為了打擊,一方為了自保,這場戰(zhàn)爭必將爆發(fā)。當(dāng)日在國師府,你告訴我別院密室的證據(jù)已被搬空,我并無懷疑,若證據(jù)在裴錚手中而他不曾有任何動作,那么虧空案的主使者便是他,而所謂的證據(jù),也已被他銷毀!
“裴錚怨我對你深信不疑,我機(jī)關(guān)算盡,卻算漏了人心,自己的,別人的,因為感情,而將自己帶入局中……煥卿你做事素來一絲不茍,便是銷毀證據(jù)也是一樣。那密室之中,幾排架子整整齊齊,與外間的雜亂無章對比鮮明,地上甚至一絲泥土也無。易道臨說過,你去別院那日,城郊下過一場大雨,地面泥濘,你若曾到過密室,密室地面上必定會有泥土留下,但是沒有……或許是有人清理過了,是誰,為什么?”我抬眼看他,重復(fù)問了一遍,“為什么?”
他沉默了許久,垂下眼瞼,沒有回視我的目光。
等不到他的答案,我有些失望,卻仍是繼續(xù)說:“架子的縫隙里,有紙張燒過的灰燼,那些賬目資料,根本沒有搬出過密室,早已被銷毀在密室里,而且有人清理過了現(xiàn)場。你我都知道,會這么做的,只有一個人!
夜風(fēng)漸漸有些涼了,云蔽月,風(fēng)燈搖。
“那一日在火場,聽你于情急之中喚我相思,我心里很是歡喜,但終覺得遲了太久。我因裴錚之語而懷疑你縱火,心生愧疚,故讓易道臨查清真相,希望能證明你的清白……鴻臚寺的人假公濟(jì)私,濫用權(quán)力是事實,但那批劣質(zhì)煙火,卻是你讓人暗中摻雜,甚至為了洗脫嫌疑,你犧牲蘇黨的幾個人,引易道臨往鴻臚寺的方向去查,鴻臚寺諸人自知理虧,俯首認(rèn)罪,這案子便也算了結(jié)。我原以為你的目標(biāo)是賀蘭,但因賀蘭無事,鴻臚寺諸人又已認(rèn)罪,便也沒有多加深究,若非易道臨抽絲剝繭追查到底,我又怎知,你真正的目標(biāo),是離煙火最近的一室卷宗!
“把一片樹葉藏在樹林之中,是最隱秘的做法。賀敬會將證據(jù)備份藏于鮮有人查看的資料室之中,若非賀蘭無心透露賀敬的習(xí)慣,易道臨又從侍衛(wèi)口中盤查得知,賀敬曾數(shù)次獨(dú)自出入鮮有人至的資料室,恐怕誰也想不到。資料室中的卷宗資料浩如煙海,你也無法從中搜到,因擔(dān)心有一日被人翻出,索性一把火燒了不留痕跡。只是你也沒有料到,火勢蔓延開來,會傷及我。我說的,對不對?”
他的沉默,在我看來,已經(jīng)是默認(rèn)了。
“我不知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但只這三件事……”我苦笑著搖了搖頭,“煥卿,人心易冷!
他的肩膀微微一震,雙手驀地握緊。
“其實,我理解你的做法,有時候,家族利益確實需要維護(hù),甚至遠(yuǎn)比忠君愛國更加重要,感情又算得上什么……你曾問過我,若有朝一日,裴錚犯了十惡不赦之罪,我可會殺他。今日,我答你這個問題。不只裴錚,普天之下,任何人,我想殺便殺,想留便留,即便國師當(dāng)真竊國,只要你蘇煥卿對我一心一意,便是全天下人都逼我殺你,我也能冒天下之大不韙留你!”我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望著他,“或許是我強(qiáng)人所難,但殿下之臣與枕邊之人畢竟不同,你自己選擇了一世為臣,我便成全你!
我轉(zhuǎn)身離開,強(qiáng)迫自己不要回頭。
我學(xué)不會委曲求全,在他心里,我永遠(yuǎn)比不過他的家族和名聲,他的每一次欺騙,都是為了他的家族。從他騙我喜歡的人是裴笙之時,我就該明白這一點。
但多年的陪伴,這份感情怎么可能說斷就斷……
若沒有這些拋不開的名與利,若他只是煥卿我只是相思,他不姓蘇我不姓劉,我與他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在我關(guān)于過去所有美好的回憶里都有他,我及笄的時候,他會三媒六禮來提親,迎我過門,從此禍福與共,生死同命,一世繾綣……
我閉上眼睛,心口一陣絞痛,恍惚想起哪一年的春天,我們都還小,我伏在他膝上,昏昏欲睡,輕聲道:“煥卿,你待我真好,我立你為鳳君可好?”
身上傳遞來淡淡的溫暖,和煦如三月半的春風(fēng),帶著豆蔻初開的芬芳,美好一如夢境。
那應(yīng)是一場白日里的夢,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