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
坐在馬車外負責(zé)趕車的小廝神色一緊,擔憂地問道。
自家王爺英勇神武。
怎的在這宅子里待了會兒便這么不對勁?
朱棣咬著牙勉強支撐自己在馬車里坐好,擺了擺手,語氣里帶著一絲迫切,道:“本王無事,立刻回府!要快!”
小廝心里雖還是很不解,但朱棣言辭迫切,他不敢多問,也不能不從:“是,王爺。”
說罷便立刻驅(qū)使馬車向前行進,車輪迅速轉(zhuǎn)動。
隨著馬車動了起來,馬車里面總算只剩下朱棣自己一個人,朱棣這才敢收起自己臉上極力表現(xiàn)出的平靜模樣,轉(zhuǎn)而露出些許猙獰的憤恨:「朱允熥……朱允熥!朱允熥!!以“玩弄花草”為名,你的軍師能忍,你也能忍!」
「還真是一起下了好大一盤棋!不僅把應(yīng)天府所有京官朝臣騙過去了,本王、道衍師父也被你耍了個團團轉(zhuǎn)!」
「該死!真該死。
朱棣右手緊握成拳頭,氣得在馬車壁上砸下了勢大力沉的一拳,拳頭上都砸出血來了。
應(yīng)天府這突如其來的一拳。
好似直沖著他門面而來。
把原本的大好局面都給砸了個稀碎。
他憤恨、他氣急……卻直到了此刻才敢表現(xiàn)出來些許。
不知是因為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激憤,還是被這積攢了諸多情緒的一拳影響,前方拉扯的兩匹馬齊齊發(fā)出一聲“嘶昂”。
趕車的小廝馬鞭打在馬背上,默默把速度開到最大。
及至燕王府。
朱棣分毫?xí)r間也等不及,連馬車都還未曾完全停穩(wěn),便急得鉆出了馬車往下一跳,徑直沖著道衍和尚所在的偏遠跑了去。
燕王府偏院。
道衍和尚一襲玄色袈裟,正左手提著水桶,右手拿著水瓢,慢悠悠地在院子里那些已然抽出能綠色新芽兒的草木旁邊走過,一邊用水瓢往上面潑水,動作悠閑且平緩。
若是不認識他的。
約莫只會認為這是一個遠離塵囂,心態(tài)寧靜、一心向佛的得道高僧,仿佛一舉一動都帶著禪意。
聽到遠處急匆匆而來的腳步聲。
道衍和尚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放下水桶、把手里的水瓢順勢丟進去,直起身子來雙手合十,眼里則浮現(xiàn)出一絲期待:“燕王殿下素來沉穩(wěn)持重,聽這腳步聲……莫非是私宅里那位,給出了貧僧和燕王殿下想要的答案了?”
道衍和尚眼里原本的平靜和禪意瞬間如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該出現(xiàn)在和尚眼里的尖銳——是一種志在必得、一心取勝的尖銳。
他是知道朱棣今天去找朱元璋的。
如今應(yīng)天府那邊的小皇帝又出騷操作,連錦衣衛(wèi)此等天子近身的官職都可以隨意賞賜許人,甚至是如此大規(guī)模地許人——把這個碼再給那位洪武皇帝加一加……拱拱火,他還能再坐得?
這火候,也該差不多了!
在道衍和尚看來,朱棣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如此匆忙、迅疾,也只能因為此事了。
道衍和尚緩緩轉(zhuǎn)身看向偏院門口的方向。
朱棣這時候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道:“道衍師父……大事不妙了!祥瑞……應(yīng)天府……朱允熥那小子,搞出來個天大的祥瑞……”
由于情緒太過激動,又跑得快跑得急,朱棣說這一句話的功夫,都斷斷續(xù)續(xù)地換了好幾次氣,都快急死了。
聽到這話。
道衍和尚嘴角的笑意微微一滯,并沒有太在意朱棣口中這所謂的「祥瑞」,只是心中暗暗有些失望:「若是那位洪武大帝做了起兵的決斷,燕王殿下必要第一個和我說這事……」
可朱棣并沒有提朱元璋松口的事情,而是驚慌失措地念叨著勞什子「祥瑞」。
這已經(jīng)說明了朱棣此行的結(jié)果:沒有說動那位洪武大帝。
「應(yīng)天府的小皇帝都已經(jīng)出格到這個份兒上來了,居然還是說不動他么?這位洪武大帝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難不成只要坐在奉天殿上的是先太子的嫡子,他便是寧肯冒著丟了江山的隱患,也要支持么?」
「……」
對于這個結(jié)果,道衍和尚心中不得不感到費解。
這就……太不合理了!
不過道衍和尚面上并沒有表現(xiàn)出這些思緒,看著朱棣道:“祥瑞?王爺何至于此啊?普通官員百姓不知這其中的貓膩,貧僧和王爺還不知曉么?”
“這天底下哪兒有什么祥瑞?”
“無非就是應(yīng)天府站在小皇帝身后的那位又搞了出什么小把戲,愚弄愚弄朝臣百姓,替小皇帝挽回清譽一二的手段罷了。”
“無論陣仗大小,聽起來有多唬人,實際上都是虛的!
道衍和尚顯然完全沒把這事兒當事兒。
作為深諳「屠龍術(shù)」并以此為人生目標的人。
他很清楚。
古來上位者慣會搞些神乎其神的事情到處宣揚。
什么親媽懷自己的時候夢到太陽了;什么石頭上刻字、烏龜背上天命預(yù)言;什么一些特殊手段搞出來的異象啊……
來來去去不就這么回事么?
實際上都是人為編造罷了。懂的人自然懂不是?
所以,一邊說著,道衍和尚甚至還有心情慢悠悠地走到旁邊涼亭下的石桌旁,翻開兩個杯子。
他將茶壺中的水依次倒進兩個杯子里。
然后伸手朝茶杯虛引,安撫勸說道:“王爺跑得急了,不妨先喝口水緩一緩再說。即便私宅里那位依舊做不出咱們想要看到的決斷,王爺也不必驚慌,從長計議便是!
朱棣這時候的確有些喉嚨發(fā)干。
也順勢從桌上拿起一杯茶,倒頭便是一飲而盡,而后滿臉著急地道:“不是……不是那些虛頭巴腦的祥瑞,這是真的祥瑞!是……是糧食!畝產(chǎn)數(shù)千斤的糧食!”
朱棣急急忙忙地解釋起來,胸口兀自劇烈起伏著。
聽得道衍和尚眉頭都不由蹙了起來。
他有些費力地理解著朱棣剛剛所說的那些話,而后立刻抓住了重點:“糧食?畝產(chǎn)數(shù)千斤?殿下您這是在說什么胡話?糧食畝產(chǎn)能有個兩三百斤,便算是好年景了!彼m是個不事生產(chǎn)的和尚,對這種事兒卻并非不了解。
眼下當然是覺得朱棣在胡扯八道了。
“唉呀……”朱棣頓時都覺得自己是有罪說不清,急得長嘆了一口氣,趕緊解釋道:“道衍師父,本王可以用性命、日后的前途成就為誓,本王說的絕對不是什么胡話!”
見朱棣如此鄭重其事,甚至拿日后的前途成就來說道。
可見不同尋常了!
道衍和尚目光微微一凜,單手立掌看著朱棣,嚴肅地道:“還請殿下冷靜些,將此事明白告訴貧僧。”
常識和固有認知讓他下意識懷疑這事的真實性。
可道衍和尚還是不由得陰陽你有了種感覺——事情不得了!
見道衍和尚終于肯認真對待。
朱棣這才稍稍松了口氣,沉默了片刻,道:“應(yīng)天府那邊弄出來了一種名為「紅薯」的新糧食!”
“此物畝產(chǎn)可達到……三千四百七十一斤四兩!”
“此事父皇的情報里寫了,應(yīng)天府那邊甚至為此發(fā)售了一期號外期刊,專門宣傳此事!這號外期刊本王也親眼所見!”
“道衍師父應(yīng)當明白。就算此事聽起來再離譜,再令人難以相信……它也是真的!
“報紙上說,朱允熥乃是因為在一本雜記上看到了此物,更為此尋找了十年,才找到了極少量的種苗。”
“本王覺得很可能還是朱允熥背后那位軍師拿出來的!”
朱棣言簡意賅、認認真真地把最關(guān)鍵的信息告訴道衍和尚,同時也提出了自己的質(zhì)疑與猜測。
道衍和尚自是相信朱棣的。
也很快聽明白,同時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應(yīng)天府小皇帝那邊,的確弄出了這樣的好東西,真正的「祥瑞」!
神色之間不由出現(xiàn)恍惚。
呢喃道:“糧食……畝產(chǎn)三千多斤……這怎么可能?這世間如何可能有這樣的好東西?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
理智告訴他,朱棣不會拿這事兒來開玩笑。
可連道衍和尚這樣通透的人,一時間還是難以跳出固定思維。
朱棣趕緊道:“本王初初也覺得不可能,不可思議,可應(yīng)天府那邊不會拿著報紙的信譽作祭,就為了段誆騙人!
道衍和尚當然是明白這道理的。
沉吟了片刻。
而后倒吸了一口冷氣:“嘶……畝產(chǎn)三千四百七十一斤四兩!好東西……的確稱得上一聲真正的「祥瑞」!”
原本那種云淡風(fēng)輕、閑庭信步此刻已經(jīng)蕩然無存。
臉上更是露出一絲頹然之態(tài)。
他如何會不知道這代表著什么?——代表著民心,代表著百姓的認可和擁戴,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應(yīng)天府朝臣對朱允熥這個小皇帝的看法和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
這是勢,同樣此消彼長。
長的是朱允熥那個小皇帝,消的便是朱棣這個燕王!
想到這里,他臉上露出一絲嫉恨:“可惜……可惜啊!可惜找到此物的不是燕王殿下您!否則必能助燕王殿下深得民心!”
“可此物不能被小皇帝發(fā)揚開來!”
道衍和尚雙眼微瞇,咬著牙齒道:“若如此,還不如沒有!”
說到這里,他暫且停了下來,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不知道在轉(zhuǎn)著什么主意。片刻后才抬眸道:“少量種苗……方才殿下說的是,少量種苗……若是能想法子從應(yīng)天府那邊偷出來……或是實在計不可行之下,把這種苗毀了……”
說到這里,道衍和尚的眼睛里露出一絲狠戾與瘋狂。
他眼里沒有別的。
他只想要贏。
可眼下這東西,卻把他原本大大的優(yōu)勢一下子變?yōu)闃O其惡劣的劣勢,這讓道衍和尚有些難以接受。
“毀……毀了……”朱棣抿了抿唇,面上是遲疑之色。即便他知道道衍和尚是在為他謀劃,可他還是下意識對此事抗拒。
這樣天大的好東西……若是毀了,那也太可惜了。
說嚴重點。
那代表著千千萬萬條人命!
朱棣是想要皇位,可他更想當一個流芳千古的皇帝,當一個締造盛事的皇帝——這違背了他的初衷。
不過朱棣也知曉。
這個毒計如果是一開始或許還行,到現(xiàn)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朱允熥都偷偷種了兩茬,就連自家老爹都已經(jīng)弄到了一筐子。
顯然已經(jīng)不可行了。
頓了頓。
朱棣看向道衍和尚道:“道衍師父……這恐怕不太行了。”
“如何不行?”道衍和尚不死心。
“之前朱允熥曾多次被人詬病沉迷花花草草,玩物喪志,三番幾次傳得沸沸揚揚的……便是在為此物打掩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