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朕說此物……畝產(chǎn)數(shù)千斤呢?”朱允熥目光一凜,聲音清亮而篤然地道。
眾人因為朱允熥的聲音而下意識猝然安靜下來。
下一刻,所有人便反應過來朱允熥這句話到底在說什么,當下不敢置信地嘆道:“畝產(chǎn)……數(shù)千斤?”
在糧食稀缺匱乏的年代。
無論是誰,對「畝產(chǎn)」這個詞的概念都格外清晰,也知道普通糧食作物的產(chǎn)量情況:普遍在南方種植的水稻和普遍在北方種植的小麥,畝產(chǎn)都在兩百斤到四百斤左右浮動。
相比之下。
畝產(chǎn)數(shù)千斤,甚至的不是「上千斤」,而是「數(shù)千斤」!——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陛下,你這不是在拿咱這群人開涮呢吧?”
“數(shù)千斤,那可都抵得上是普通糧食的是十倍以上了。”
“這紅薯方才大家都已經(jīng)試過了,無論是口感、飽腹感,的確是可作糧食的東西。若這東西真能畝產(chǎn)數(shù)千斤,我大明皇朝還何愁百姓饑荒?何以年年為了錢糧不足而焦頭爛額?”
“……”
面對這種完全打破固有認知的事情,眾人一下子自然是難以相信的,他們心里更覺得,更大的可能是,朱允熥這個小皇帝不食人間煙火,不辨五谷……或是對田畝面積、物品重量沒有清晰的概念,所以才說出這樣驚世駭俗之語。
畢竟古代還有「何不食肉糜」這樣的梗呢。
從前是尊貴的公子王孫,現(xiàn)在歸位皇帝……搞不清五谷、重量、面積反倒是在情理之中。
而與此同時。
站在文臣前列的傅友文、詹徽、茹瑺、秦逵……等等對主角了解格外深刻的幾名六部堂首……
在短暫的遲疑過后,一顆心臟皆是劇烈跳動起來!
他們經(jīng)常和朱允熥接觸,就算不知道朱允熥的深淺,也不知道他的極限在哪里,可朱允熥能不能辨明白五谷,算不算的明白重量和面積,他們哪兒還不知道?
是以,「畝產(chǎn)數(shù)千斤」這話從朱允熥嘴里說出來。
他們縱然不敢全信,心里也絕不會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這位開乾陛下,他本就擅長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糧食……作物……畝產(chǎn)數(shù)千斤……」
幾人并未如常人一樣,不假思索就直接否定了這個數(shù)字,反而是沉默下來了,腦子飛快轉(zhuǎn)動著。
很快,幾人的目光便不約而同地落在了御花園這片菜地上。
準確地說。
是這片綠油油里還帶著些許發(fā)黃的紅薯藤。
「陛下有時的確任性荒唐,可他在許多事上,常常表現(xiàn)出超乎常人的智慧和通透……譬如御花園里這田,若是這些藤蔓上長的是紅薯,紅薯畝產(chǎn)千斤……」
「陛下之前對這片田地的諸多荒唐、不孝、甚至違背先太祖皇帝的規(guī)矩體統(tǒng)……是否就在情理之中了?」
「若真是畝產(chǎn)數(shù)千斤的糧食,再怎么寶貝都不為過!」
一念及此。
傅友文、詹徽、茹瑺、秦逵……等人,都有種全身氣血逆流、直沖天靈蓋的刺激感。
幾人心里帶著各自的揣測相互對視著。
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兒了。
若是陛下這話里面沒有意外呢?沒有蹊蹺和誤解呢?——這種情況,大明便是真有了畝產(chǎn)能達數(shù)千斤的糧食了呀!
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一向反應快,而且還早就信了朱允熥、全心押注于朱允熥的傅友文在喧鬧的人群里沉吟了片刻,而后便立刻站了出來,拱手一禮,用極大的聲音問道:“微臣傅友文斗膽問陛下,陛下腳下這片藤蔓,是否便是一片畝產(chǎn)數(shù)千斤的糧食作物?”
傅友文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判斷過后。
他覺得朱允熥真搞來了畝產(chǎn)數(shù)千斤的糧食……可能性更大。
不過說話的時候他心里還是有些忐忑的——聽起來這么荒唐的事情,自己卻充當了這個給朱允熥捧哏的人,要是這事兒是假的,日后旁人背地里只怕要將他罵個狗血淋頭了,說嚴重一點,晚節(jié)不保都有可能。
他咽了口唾沫,有些緊張地看向朱允熥。
只見朱允熥臉上毫無心虛之意,反而帶著真真切切的高興、激動、雀躍,看著自己滿意地點了點頭:“要不說傅大人能在朕的皇爺爺建朝之前一直到現(xiàn)在還在為大明效力呢,傅大人是聰明人不是?”
說完,他臉上露出一個胸有成竹的笑意。
頓了頓,雙眼微瞇地掃視了眾人一眼,朗聲道:“不錯!這片藤蔓正是紅薯藤,方才你們吃的紅薯……正被埋在你們腳底下的土地里。若有不信,你們盡管自己挖!挖出來稱稱看!”
畝產(chǎn)數(shù)千斤。
空口白牙一句話,正常人只會覺得他瘋了,傻了。
自己親自挖的,比什么都可信。
朱允熥話音落下,和之前一樣,隨意抓起一根藤蔓,用力往起一扯,隨著泥沙抖落的聲音簌簌響起,一串又大又肥的紅薯掛在紅薯藤下面,被朱允熥拎了起來。
見此情形,眾人目光一亮。
且不說畝產(chǎn)不畝產(chǎn)的,朱允熥手里這一掛的品相的確好。
“都愣著干啥?挖!這是圣旨!”朱允熥面帶笑意地看了手里的紅薯一眼, 單刀直入地催促眾人道。
聽到朱允熥這話。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也不去糾結什么畝產(chǎn)的數(shù)字是真是假,各自應聲:“微臣遵旨!”
隨后便學著朱允熥一樣,開始扒拉起地上的紅薯藤了。j
他們這么積極。
一個是因為朱允熥說這是圣旨,另外一個,則是抱著嘗試、僥幸的心理——就算陛下的話再荒唐離譜,就算陛下一個年輕的小皇帝可能對許多事情都沒有概念而導致搞錯了,可萬一呢?萬一這話是真的呢?
刨地這種力氣活兒,國公、武將們顯然更加拿手。
諸多文臣那邊還在尋摸著怎么把地里的東西弄出來,以藍玉、常升為首的淮西勛貴集團,已經(jīng)開始和朱允熥一樣,直接以力破萬法,“嘩啦嘩啦”地開始拔了起來。
“噫!老子一口氣就牽起來一整串了!快數(shù)數(shù)看有幾個?”
“哈哈哈哈!你那算什么?老子這串不僅量多,而且個頭還比你大,拿去爐子里烤一下,怕是不知會多好吃呢!”
“一串!兩串……”
“嘿嘿嘿嘿!好玩兒!真好玩兒!”
“攔在手里還真有點東西!”
“……”
淮西勛貴往上倒個幾十年,都是一群吃不起飯,落草為寇的家伙,即便他們此刻沒有進行最后的計算,沒有確定畝產(chǎn)量,可他們只要知道,這東西能吃、好吃、吃了飽肚子……收獲起來的時候就格外興奮。
況且這玩意兒一扯一大串,拎在手里是沉甸甸的重量,在這個時代,糧食的重量就是生命之重。
眾人當然就更高興、更興奮了。
而與此同時,文官們也紛紛行動了起來,既是不敢不遵圣旨,更是好奇、期待。
只是他們干起活來就沒有那群武夫那么利索了。
硬扯扯不出來。
只能用此間一早就已經(jīng)準備好了的鋤頭,順著根莖往土里一點一點地挖下去:
“呼……總算把這玩意兒給挖出來了!”
“嚯!這個重量……不輕的。《級蚱胀ㄈ艘活D飽腹了!”
“這要是換成……”
年齡已經(jīng)上來了的傅友文抱著手里的大紅薯呢喃著道,只是話說到一半便住了嘴。
一向喜歡和他湊在一起結伴商量的詹徽往下挖了一鋤頭。
蹙眉問道:“要是換成什么?你倒是別說話說到一半啊!
他說完這話。
傅友文沒有立刻應聲說什么,而是依舊看著手里的大紅薯,也不知道在忘我地想著什么事。
片刻后,傅友文這才從游離之中回過神來。
臉上露出狂喜之態(tài),蒼老的聲音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哇!好!哈哈哈哈……”
詹徽看了他一眼。
竟見他一雙渾濁的眼珠子里,頃刻間蓄滿了淚水……
笑到最后,甚至都失聲了。
詹徽心頭一跳,知道傅友文這貨估計是想到了什么,亦或者說,他確定了什么!
一張臉上也跟著露出了興奮之色。
他干脆停下了自己的動作,把手里的鋤頭杵在地上,靜靜地等著傅友文把自己這一波情緒消耗掉,稍稍冷靜下來。
而后才拍了拍傅友文的后背。
一邊給他順了順,一邊吐槽調(diào)侃道:“你這一大把年紀的,別到時幫笑背過氣去了,說說……你剛剛想到了什么?你本想說而沒說出來的話是什么?”
傅友文深呼吸了一口氣,先讓自己狀態(tài)完全平復下來。
而后抬起左手,一顆紅薯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傅友文用右手食指指了指這顆紅薯,道:“詹大人且想一想,老夫從地里挖出來的這顆紅薯的重量,若是換成同等重量的水稻,或是小麥,得多少束稻桿或麥稈上的稻子、麥子才能比?”
他是戶部尚書,對這些糧食啊、畝產(chǎn)啊……數(shù)字計算什么的,比普通人要敏感得多。
即便現(xiàn)在還沒有挖多少,不好計算,可他卻剛剛挖了第一個紅薯就想明白了。
方才突然發(fā)笑。
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一點。
“詹大人想想,同樣的糧食重量,這顆紅薯才占了多大的地兒?若是稻桿、麥稈……又得占多少地兒!”
“陛下方才的話是真是假……”
“還判斷不了么?”
都不用繼續(xù)往下挖,繼續(xù)確認,看著淮西勛貴那邊得意洋洋,一串又一串地拉起來,傅友文心里就已經(jīng)完全確定:「陛下誠不欺我。!」
詹徽當然是聰明人。
雖然他平日里是在吏部負責中央和地方的各項官員調(diào)動、考核……等工作,可傅友文解釋完他就立刻明白也反應過來了,激動得深吸了一口氣,瞪大了眼睛道:“是!傅大人!你說的正是!是真的!是真的!哈哈哈哈!”
他們二人這話,旁邊的兵部尚書茹瑺、工部尚書秦逵離得近,也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不過茹瑺和秦逵早就算是朱允熥的心腹,也早見過了朱允熥更加真實的一面。
所以他們完全信朱允熥。
也所以。
早在朱允熥說出了句「畝產(chǎn)數(shù)千斤」的時候,他們兩人心里就基本相信了朱允熥這個離譜的數(shù)據(jù),也早就暗暗激動過了,這時候兩人反而格外平靜些。
特別是知道的事情最多的秦逵。
更是朝傅友文和詹徽二人翻了個白眼,嘲諷道:“呵!這時候才看出來陛下的一番籌謀和用意么?旁人不清楚陛下,你們還不清楚么? 陛下哪次無的放矢過了?”
“就你們倆,一天天的連陛下也不信任,看陛下撅了先帝的菜園子,不孝的那一套便上來了,見陛下費盡心思,悉心照料此等祥瑞之物,便只說陛下奢靡成風,玩物喪志……”
“你們不會用眼睛看么?不會用耳朵聽么?”
“只會跟著人云亦云……”
秦逵說話之間,帶著肉眼可見地激憤。
他是最早就開始給朱允熥做事的,甚至比煉丹司那批人還要更早,對于他來說,當然是無論朱允熥做什么,他都已經(jīng)完全無腦支持、無腦相信的地步了。
對朱允熥這片菜園子也是如此,即便他并不知道這里種的是什么東西。
可與此同時,朝野上下的議論聲、怒罵抱怨聲音,他也是同樣聽在耳中的。
彼時尚且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他心里都莫名替朱允熥窩火,更別提此刻已經(jīng)親力親為、親眼見證著結果了……看到所有人都沉浸在收獲的喜悅之中,秦逵心里的不平和怒意更甚,忍不住便宣泄到這兩個撞槍桿子上的人身上了。
這可是畝產(chǎn)數(shù)千斤的糧食啊!
能做什么?——能緩解天下饑荒!
這都是陛下找到的,是陛下親自種植培育出來的……陛下如此苦心,換來的卻是詆毀謾罵,秦逵作為臣子……看不得一點!
聽到秦逵這些譏諷的話。
傅友文和詹徽二人都不由露出心虛的表情。
只能沉默著抿了抿嘴唇,道:“那個啥……咱先把這祥瑞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