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傅友文這話,郁新和古樸都微微愣了愣,也十分意外:一個白身都能直接跳到正三品,回頭對方再把陛下哄開心了……下回該往哪兒跳了?
你一戶部尚書,這你都沒意見的?
當然,二人也不會暴露自己那點小心思,愣了片刻后立刻收斂心神,正經(jīng)地回答了傅友文的話:“下官二人回來路上沒耽擱多少時間,這個夏原吉的確還沒有走遠!
說完,郁新試探著問道:“大人這是……?”
傅友文雙眼微瞇,道:“差人把他喊來!边@時候,他也從訝然之中回過神,平靜下來不少,在書案后再次緩緩落座。
丟出這句話之后。
傅友文便單手靠在桌案上,凝神沉默下來,看起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好,下官這就交代下去。”郁新應了傅友文的話。
而后似有深意地看了傅友文一眼。
臉上露出一抹釋然:「我就說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能沉得住氣的?現(xiàn)在他知道這事兒了,下一步自然是想著該如何阻止,這第一步,便是見見這個夏原吉了!
「現(xiàn)在傅大人有意出手了,我便只管打鼓就是!
想到這里,郁新暗暗長舒了一口氣。
先按照傅友文所說,差了人去找夏原吉,又吩咐了下面人給公房這邊奉上糕點和茶水,和傅友文、古樸三人等待起來。
……
另外一邊。
夏原吉和林承軒二人情況相似,驟然經(jīng)歷了今天這般大場面和大起大落,自然而然便聊在了一起。
“二位先生,出了這道門,便算外面了,宮里的人呀,哪兒能去哪兒不能去,都是有定數(shù)的,奴婢未得詔令不敢輕易越出,不過往下的路都是直的,二位先生只需循著道一路往前,便可出宮去了。”
直到引路的小太監(jiān)告了辭,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夏原吉和林承軒這才如釋重負地齊齊松了口氣,昏暗的宮燈下,二人額頭上都還帶著些汗珠,神色惶恐。
“維喆兄,一躍入龍門,恭喜啊!绷殖熊幑笆忠欢Y,主動打招呼道。
他雖是民間工匠,卻是家道中落至此,被牽連之前家里自然也是讓讀書習字的,相比來說,他更算大半個讀書人才是,所以說話、禮數(shù)上,都頗為周全。
“都是陛下的恩典,承軒兄也一樣得蒙圣恩,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毕脑Y貌性地回了個禮,道。
說完,他便意味深長地回頭看了一眼被籠罩在夜色中的皇宮,臉上反而無多少喜色,長嘆了一口氣:“陛下這份恩典……大是大,在下心中自然萬般感念陛下此番知遇之恩,可這恩典太大,便也越顯眼!
林承軒也不是什么笨人,自然知道對方意指為何,當下默然沒有說話,也不敢在這墻院之內(nèi)說什么閑話。
只收起面上寒暄的神情。
替夏原吉露出了一絲擔憂——剛才他在乾清宮雖默默茍著,卻是眼見著發(fā)生了什么的,而他知道這只是冰山一角。
林承軒和夏原吉同為白身,自然更能把夏原吉的才能看在眼里,從下午到晚上這么長時間里,也同樣夠他對夏原吉的秉性了解一二,雖然二人認識不久,但林承軒還是忍不住替夏原吉擔憂起來。
想到這些。
有些感慨地在心中暗道:
「向來便是人心難測,你得了好,旁人或許便得不了好,也或許看不慣你太好……」
「只怕還得有好一陣兒鬧的呢!
正當二人之間氣氛略顯沉悶的時候。
便突然察覺到,另外一邊的不遠處,一道影影綽綽的身影朝自己這邊的方向急匆匆而來,這道身影很快顯現(xiàn)在昏黃的宮燈光亮里,不難辨認出——像是什么衙門里的門房或小廝。
而看對方的目光。
顯然是沖著自己二人來的。
不知道來人具體是何人,夏原吉和林承軒當下覺得身體有些發(fā)緊,提著一口氣不敢吐出來,目光中露出幾分警惕。
“敢問二位……可是夏原吉夏先生,和林承軒,林先生?”來人在他們面前駐足而立,開口問道。
聽到自己的名字。
夏原吉和林承軒心里更有些緊張了,不過他們也不是什么容易失了分寸的,面上還是作出一副平靜的樣子:
“在下夏原吉!
“在下林承軒!
二人禮貌性地拱了拱手,應聲道。
那小廝松了口氣:“還好還好,趕上了二位先生。”
而后便自我介紹并說出了來意:“小的是從戶部衙門來的,咱們戶部尚書傅大人,想請夏先生和林先生一見!
“戶部尚書……”
“傅大人……?”
夏原吉和林承軒一邊呢喃著,一邊看向彼此,瞪大了眼睛。
這特么的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
剛才他倆還在說起這事兒,說起這令他們驟然飛躍的封賞和恩賜……沒想到這還等不到第二天,驚濤駭浪便要拍打過來了,直接就是戶部尚書找上門兒來了!
林承軒自己倒是還好。
雖得了大封賞,卻也并不顯眼,尤其是在夏原吉這個顯眼到讓人眼睛都睜不開來的存在下,他就更容易被忽略了。
不過對于夏原吉,他還挺替對方擔憂的。
夏原吉這個正三品戶部右侍郎,受沖擊最大的,除了今天一起上課的郁新和古樸之外,就是戶部尚書了。
這事兒給他帶來的威脅,可絕不止一星半點的——一個被陛下重視成這樣的副手突然橫空插到戶部去,此人是否會桀驁不馴?是否會恃寵生嬌連他這個上司都不放在眼里?是否會有朝一日哄了陛下高興踩到自己頭上去……?
樁樁件件,都是戶部尚書這個位置必必然面臨的問題。
「維喆兄這是要不妙了啊……」
「戶部尚書……用腳趾頭去想都知道,來者不善!
林承軒暗暗腹誹道。
見夏原吉和林承軒都沉默住了。
面前的小廝也擔心事情辦砸,小心點試探詢問道:“夏先生?林先生?可否隨小的去戶部走上一趟?”
夏原吉回過神來。
只能硬著頭皮應下:“是在下失禮了,本該學生去拜見傅大人才是。既然是戶部尚書大人相請,學生自然不敢推辭。”
他當然沒有拒絕的份兒,不然說起來便是她仗著陛下的這份恩寵,狂妄自大、目中無人、桀驁不馴……了。
任命都還沒下來就把自己頂頭上司得罪一番,屬實不智。
事兒來了,躲是躲不過的。
總之,縱然對方一定會對自己帶著敵意,但這天子身側(cè),對方總不能這么明目張膽地對自己不利。
林承軒自然也是擺出一副謙恭的樣子,拱手道:“那便煩請帶路了。”
完成了上面的交代,小廝也開心,暗暗松了口氣,笑著對二人伸手虛引:“二位先生請!
在衙門小廝的引路下。
夏原吉和林承軒二人一路穿過幾個回廊與門洞,不多時便來到了戶部衙門之內(nèi)。
整個衙門上下都是一副燈火通明的樣子。
一間間辦公房的門窗上透出里面的人忙碌的影子,噼里啪啦的算盤聲顯得格外大。
一路被引到最里面的一間公房門口,這種嘈雜、聒噪、和忙碌,才逐漸遠了些。
公房沒有關(guān)門。
夏原吉和林承軒都能直接看到里面的人——共有三個,其中兩個是熟面孔:一起聽了一下午課的郁新和古樸。另外一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則坐在最中央的書案后,神色為凝。
三人都沒有說話,更讓里面的氣氛顯得格外沉重。
“二位先生請吧,小的這邊告退了。”負責引路的小廝完成了任務(wù),緩緩退去。
夏原吉和林承軒緊繃著一根弦。
只能硬著頭皮往里面走去。
盡量擺出一副謙恭的樣子,拜見道:“學生夏原吉/草民林承軒,參見傅大人、郁大人、古大人!
郁新和古樸直起身來,交換了一個眼神,
古樸站起身,有些酸澀地道:“這怎么敢當?如今升遷調(diào)令雖未正式下達,但此乃陛下金口玉言、親自封賞,是下官該喊一句「夏大人」才是。”
這就是他的不平。
明明自己這次的確撿了大便宜了,可卻突然有一個原本什么都不是的人,壓在自己的上頭,這就很不美麗了。
這種心理其實很普遍。
就像后世那些公司不論大小,只要有空降兵,必然平靜不了,是一個道理。
古樸這一番話既是做場面,同時也是一句暗戳戳的攛掇和刺激:“夏大人乃是陛下看重之人,別說一個正三品的封賞,日后的前途,更遠大著,可莫要折煞下官了!
說完,他先是看了一眼郁新,隨后目光便落在了正中間書案后的傅友文身上。
戶部的衙門公房,當然是戶部尚書才最有話語權(quán)。
古樸本以為,自己這話必然要挑起傅友文心里的警惕,可卻見到傅友文臉上并無多少怒意。
只是平靜地坐在書案后,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睛,盯著面前的夏原吉好一頓打量。
沉吟了片刻后,便是一陣帶著些許蒼老意味的笑聲:“哈哈哈哈!不必如此多禮,事情嘛,老夫也大致聽他們倆講來聽過了,年紀輕輕便能得陛下如此重視,直接晉封正三品戶部右侍郎,是英才,也是前途無量啊!
“待明日正式的調(diào)令下來!
“你們二人便也算老夫這戶部的干員了。”
“尤其是你夏原吉,日后必然會有不俗的成就,比老夫這老頭子,有前途多啦!备涤盐囊贿呣酆,一邊笑著對夏原吉和林承軒二人寒暄道。
和朱允熥看中的人為敵??
傅友文一想到這個念頭,都忍不住頭直搖:「又不真是什么生呀、死呀、危急存亡……之類的事情,老夫惹那肚子里毛黑水兒的,嫌命長呢吧?」
而且他不僅不敢惹,也覺得自己不能惹。
當今這位開乾陛下到底有多深,傅友文不知道,但他知道,至少以自己所能探到的深度來論……他的才能、智慧、謀略……都是世間無人能及的!
這也是傅友文會因為朱允熥空口白牙一句話,就相信他,就說服穎國公傅友德離京去沿海,就為了朱允熥一句沒頭沒尾的「朕自有計較」而全然信任他……的原因。
在傅友文看來。
朱允熥會把一個沒有官身的國子監(jiān)學生,直接抬成正三品,更大的可能不是他亂來,而是……夏原吉這個人,身上有真東西、真文章!
所以此刻,傅友文反而格外禮待。
不過傅友文這「完全不符合常理」的反應,卻是讓夏原吉和林承軒二人當場有些懵逼——嗯?這啥情況? 怎么這位戶部尚書不按照正常劇本來??說話這么客氣?
這時候,二人心里都只有三個字:不理解。
不過,注意到傅友文的最后一句話, 夏原吉心中還是不由警鈴大作,心里一片忐忑:「日后我……比他這個老頭子更有前途……?聽著倒是真情實感,可這會不會是……笑里藏刀的陰陽怪氣?」
夏原吉一時還真拿不準。
當下只能躬得更深,趕緊把這客套話還回去:“傅大人這可妄自菲薄了,也太過抬舉學生了……學生資歷淺薄,傅大人卻自大明立朝以來便一直在為大明鞠躬盡瘁,學生萬萬不敢與大人比個萬一,學生實在惶恐!
說話的同時,夏原吉緊張得心跳都有些快:
這特么到底是真心假意。
而,他這話一出。
坐在書案后的傅友文竟是直接站起,從書案后抽身而出。
不急不緩地走到 夏原吉和林承軒二人面前,伸出已經(jīng)褶皺和長滿斑點的手,親自將夏原吉扶起身來。
一張老臉上沒有旁的,只有笑意、平靜、慈和,像是一個長輩在對晚輩進行諄諄叮囑:“你這才是妄自菲薄了不是?”
“大明朝的未來是年輕人的,而在這些年輕人之中……除了陛下身邊自小便伺候著的三寶公公,只有你夏維喆一人,得了陛下如此重視與青睞,足以證明你撐得起大明這片未來!”